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压得长荡湖平原透不过气,风依旧凛冽,卷着残雪沫子抽打在破败的土地庙窗棂上,草纸糊住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庙内,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团暖色,映着角落里蜷缩的人影,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抽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钝痛区域,但高热已经退去,混沌的脑海重归清明。林悦,或者说王翠兰,裹紧了身上那件四处透风的破棉袄,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眼睛在昏暗中沉静地睁着,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张婶佝偻的身影闪了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她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糊糊。“快,趁热乎喝两口。”她声音压得极低,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过漏风的庙门,“刁阎王那帮狗腿子刚过去,凶神恶煞的,挨家踹门盘问,说是昨晚营里又丢东西了。”
林悦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微弱的暖意,她小口啜饮着,寡淡的糊糊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点虚假的饱足感。“丢东西?”她低声问,声音依旧嘶哑,但已不是气若游丝。
“可不,说是库房里备着给赵阎王老娘做寿的几盒上好的洋烟卷,不翼而飞了。”张婶撇撇嘴,带着一丝隐秘的快意,“赵阎王气得在营部里摔杯子骂娘,把刁阎王骂得狗血淋头,勒令他三天内破案,不然提头来见,刁阎王那脸,啧啧,比死了爹娘还难看,带着人跟疯狗似的到处乱咬呢,活该!”
林悦默默听着,碗里的糊糊见了底,洋烟卷?她想起刘大个蹲在灶膛后磨刀时,腰间那个磨得锃亮的旧铜烟嘴上,似乎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营里常见的劣质烟草的独特香气,那烟嘴,他摩挲时总是格外用力,眼神阴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掠过林悦深潭般的眼底,随即隐没,混乱,是敌人营垒最深的裂缝,也是她唯一能撬动的支点。她将空碗递还给张婶。
“张婶,”她的声音放得更低,几乎融进油灯燃烧的哔剥声里,“水生,有信儿吗?”
张婶脸上的那一丝快意瞬间冻结,化作沉重的阴霾,她接过碗的手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光,嘴唇哆嗦了几下。“造孽啊,那群天杀的鬼子。”她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用手背狠狠抹了把眼睛,才凑到林悦耳边,气息颤抖,“昨儿后晌,老李头,就是给胡西镇炮楼送菜的那个,偷偷递出话来,水生娃他,他快不行了。”
“嗡”的一声,仿佛有根绷到极限的弦在林悦脑中骤然崩断,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这破庙里肆虐的寒风更刺骨,将刚刚恢复的一点暖意彻底驱散,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进冻裂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片骤然塌陷的冰冷深渊。
“老李头说,”张婶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泥地上,“鬼子,不是人,逼着他们修工事,白天黑夜地干,吃不饱,穿不暖,动辄就打,水生娃,性子倔,许是顶撞了监工的鬼子兵,被,被吊在炮楼外的旗杆子,打了一天一夜,泼凉水,老李头隔着栅栏缝看见,娃身上,没一块好肉了,就,就剩一口气吊着。”她泣不成声,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
旗杆,冷水,没一块好肉,这些破碎的词语像淬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林悦的心脏,她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惨烈的一幕:少年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晃,鞭影呼啸,冷水浇头,皮开肉绽,那是阿桃唯一的弟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是那个在芦苇荡里灵活得像条鱼、会冲着她腼腆笑的水生。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压了下去,额角的伤口突突地跳,尖锐的疼痛拉扯着神经,但此刻,这痛楚竟成了维系她神智清醒的唯一绳索,她不能倒,阿桃还在根据地的某个角落,怀着渺茫的希望等待,水生,只剩一口气了。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倒计时的尖啸,不能再等,混乱是屏障,更是稍纵即逝的窗口,她必须抓住刁班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赵阎王和吴奎互相猜忌撕咬的时机,她的身体依旧虚弱,额角的伤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痛楚,但这具躯壳里燃烧的意志,从未如此刻般炽烈滚烫,足以焚毁所有的虚弱与迟疑。
“张婶,”林悦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湖面,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近乎疯狂的期盼,“帮我,弄点东西。”
破晓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寒风卷着雪粒,在特务营死寂的营区内打着旋儿,伙房后堆放杂物的狭窄柴房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柴草味和灰尘的气息,一盏小油灯被刻意放在角落,豆大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布满蛛网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林悦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站着,额角的布条在昏暗中像一道不祥的烙印,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摇曳的灯影下,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魁梧的身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反手迅速将门掩上,是刘大个。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耳根的旧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扫过林悦,带着审视、疑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王翠兰?”他低沉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深更半夜,你搞什么鬼?”他显然被张婶辗转传递的消息惊动了,语气不善。
林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他眼底深处的阴郁。“刘大哥,”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徐州乡音,却没了平日的怯懦,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份量,“俺知道你心里憋着火,对谁?对这世道?还是对,那些骑在咱头上拉屎撒尿、把弟兄们当牲口使唤的官老爷?”
刘大个的瞳孔猛地一缩,腮边的肌肉绷紧了,那道旧疤也跟着抽动了一下,他盯着林悦,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带着一股被戳破心事的凶狠。“你他娘的到底想说什么?”他向前逼近一步,魁梧的身躯带来沉重的压迫感,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柴房里空气瞬间凝固。
林悦没有退缩半步,反而迎着那凶狠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铁:“胡西镇炮楼,旗杆上吊着的娃,俺认得他,他姐,是俺亲妹子。”她顿了顿,看着刘大个眼中掠过的一丝惊愕,“那娃,叫水生,才十四,鬼子,把他打烂了,就剩一口气,现在,就在那旗杆上冻着、等死。”
“胡西镇”刘大个咀嚼着这个地名,脸上的凶狠僵住了,代之以一种深沉的震动,他当然知道胡西镇炮楼意味着什么,那里是吴奎和鬼子重点把守的据点之一,戒备森严,他更知道被吊在旗杆上意味着什么,他猛地想起自己那个死在鬼子刺刀下、尸体被吊在村口槐树上的亲弟弟,那年,弟弟也是十四岁,一股无法遏制的、混合着悲愤与暴戾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脑门,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那,那又怎样?”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那是鬼子的地盘,龙潭虎穴,就凭你?就凭我?去送死吗?老子还想留着这条命,宰几个够本的王八蛋。”他猛地转过身,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柴垛上,腐朽的木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落下灰尘。
“够本?”林悦的声音像冰锥,刺破了他愤怒的咆哮,“刘大哥,你摸着自己心口问问,看着自己兄弟被鬼子活活糟蹋死,是够本?看着那些官老爷克扣咱们的粮饷,用咱们的血去讨好东洋鬼子,是够本?还是像条狗一样,在这伙房里给人当牛做马,等着不知道哪天被当成替罪羊拉出去崩了,是够本?”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重,像重锤砸在刘大个的心上,他砸在柴垛上的拳头停住了,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柴房里回荡。
林悦往前一步,几乎贴着他的后背,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俺知道一条路,不是去送死,是去救人,救那个跟咱兄弟一样、被鬼子吊在旗杆上的娃,也救,咱自己心里那点还没死透的火。”
刘大个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悦:“路?什么路?鬼子的炮楼是铁打的,刁阎王的人整天像苍蝇一样盯着。”
“路不在外面,在里头。”林悦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营区深处,“刁班长现在像只没头苍蝇,被赵阎王逼着找那几盒‘丢’了的洋烟卷,三天破不了案,他的脑袋就得搬家,赵阎王和吴奎互相咬得正凶,都恨不得对方死,营里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别的?这就是路。”她眼中锐光一闪,“胡西镇炮楼后墙根,挨着芦苇荡那片,有个旧排水沟,去年夏天发大水冲垮了半截,一直没修利索,狗洞大小,猫着腰能钻进去,守那段的伪军,是吴奎从北边带来的老油子,贪杯,这个时辰,正睡得死。”
刘大个的呼吸骤然屏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额角裹着血布、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乡下丫头,这些细节,她是怎么知道的?那条排水沟,他确实听人酒后提过一嘴,守夜的伪军贪杯误事,也并非秘密,但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近乎疯狂的行动,这需要怎样的胆魄和心机?
“就算,就算溜进去了,”刘大个的声音艰涩,“怎么弄开锁?怎么找到人?怎么带着个半死的娃出来?鬼子哨兵不是瞎子。”
“锁?”林悦从头发间,极其缓慢地摸出一样东西,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东西闪着暗沉沉的金属光泽,一把形状奇特、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旧铁片,像是从某个废弃农具上拆下来的部件。“俺爹以前,是铜山城里有名的锁匠。”她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这铁片子,磨了三天,炮楼地下劳役棚的锁,俺见过样式,是老式的弹子锁。”她没有说怎么见过,但刘大个瞬间明白了,她那些看似在营部附近“收拾柴禾”、“擦拭窗台”的无意停留,究竟是为了什么,一股寒意混合着莫名的敬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至于人”林悦的声音冷得像冰,“水生就在最靠西、挨着排水沟渗水口的那间小石屋,单独关押,吴奎手下那个叫‘癞皮狗’的汉奸特意‘关照’的。”她眼底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哨兵,俺有法子让他们‘睡’一会儿。”她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灰白色的、散发着微弱刺鼻气味的硬块。“张婶给的。她娘家以前是猎户,这是山里的老方子,掺进酒里,一点就够。”她没说是什么,但那气味让刘大个头皮微微一麻。
柴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忽大忽小,刘大个死死盯着林悦手中的铁片和药块,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那道旧疤在昏暗光线下扭曲着,如同一条挣扎的蜈蚣。去,是九死一生,不去,那个吊在旗杆上的少年身影,和他记忆中弟弟血肉模糊的脸,反复在眼前重叠、撕扯,还有眼前这个女人,她那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像要把他内心最后一点苟且的灰烬也点燃。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林悦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灵魂深处的天平最终倾斜,她赌的,就是他心里那点被残酷世道压抑着、却从未真正熄灭的血性。
刘大个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挣扎被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取代,他一把抓过林悦手中的铁片和药块,粗糙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干了,怎么走?老子这条命,早他妈不值钱了,但要死,也得拖几个垫背的鬼子汉奸。”那股压抑已久的戾气和属于军人的彪悍,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出来。
林悦眼底深处那冰封般的沉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一丝锐利的光芒闪过,“好。”她只吐出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深入骨髓,胡西镇炮楼像一个蹲伏在黑暗平原上的狰狞巨兽,几盏昏黄的探照灯有气无力地扫视着外围的铁丝网和冻得硬邦邦的开阔地,炮楼后墙根,靠近长荡湖支流芦苇荡的边缘,一处被厚厚积雪和枯黄苇草掩盖的坍塌处,便是林悦所说的旧排水沟入口。
两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正贴着冰冷潮湿、布满滑腻苔藓的沟壁,艰难地向前挪动,刺鼻的霉烂和淤泥的腥臭味充斥着狭窄的空间,刘大个魁梧的身躯在前,每一次动作都显得异常笨拙艰难,沉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林悦紧随其后,额角的布条不知何时松脱了,一道新鲜的、被沟壁剐蹭渗出的血痕在惨白的脸颊上格外刺目,冰冷的污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裤腿,寒气像无数细针扎进骨头缝里,每一次挪动,额角的伤口都传来尖锐的撕裂痛,眼前阵阵发黑,肺叶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她死死咬着下唇,用痛感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双手在湿滑的沟壁上摸索着支撑点,指尖早已冻得麻木,感觉不到被碎石棱角划破的刺痛。
“他娘的,还有多远?”刘大个压抑着喘息,声音带着焦躁,这鬼地方比他想象的更糟。
“快了,贴着右边,拐过去,就是渗水口。”林悦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
又向前挪了十几米,狭窄的沟壁豁然开朗了一些,一个半人高的拱形出口出现在右侧,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更浓的水腥气涌进来,出口外,依稀可见炮楼厚重石墙的根基,以及不远处被铁栅栏封死的、黑黢黢的渗水口,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铁栅栏后的高处透下,隐约照出里面堆叠的杂物轮廓。
就是这里,渗水口连着炮楼的地下部分,那间单独关押水生的石屋,就在附近,林悦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未知,水生,还活着吗?
刘大个先一步钻出排水沟口,像一头出笼的困兽,警惕地伏在冰冷的雪地上,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炮楼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探照灯的光柱在不远处规律地扫过,靠近炮楼墙根这一片,反而成了灯下黑,不远处的哨岗位置,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呵斥和伪军士兵低低的抱怨,声音被寒风扯得断断续续。
“妈的,冻死老子了,这鬼天气。”
“少废话,让吴队长听见,有你好受。”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刘大个侧耳倾听片刻,对随后爬出来的林悦做了个手势,指了指哨岗方向,又指了指渗水口铁栅栏的锁,一把碗口大的、锈迹斑斑的弹子挂锁。
林悦点点头,伏低身体,像一只灵巧却虚弱的猫,紧贴着冰冷的石墙根,无声地挪到铁栅栏边,她掏出那把磨得锋利的铁片,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却让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借着高处透下的微弱光线,她的手指在冻僵的边缘找回了一丝奇异的稳定,铁片尖端精准地探入锁孔,指尖传来锁芯内部细微的簧片触感。时间仿佛凝固了,额角的伤口突突地跳,每一次心跳都像在倒计时,她屏住呼吸,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微乎其微的反馈上。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淹没的机括弹动声响起,成了!
轻轻一提沉重的铁锁应声而开,刘大个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他无声地拉开铁栅栏,率先弯腰钻了进去,林悦紧随其后。
渗水口内是一个狭长、低矮的空间,弥漫着浓重的潮气、尿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地面湿滑冰冷,借着高处墙壁上一个小气窗透下的惨淡月光,勉强能看清里面堆着些破烂的麻袋、废弃的木桶,通道尽头,一扇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同样型号、但看起来更新一些的弹子锁,门后,就是那间单独的石屋。
刘大个握紧了腰间的砍刀,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眼神死死盯着那扇门,林悦再次上前,重复着开锁的动作,这一次,额角的剧痛和身体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握着铁片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冷汗浸透了她的鬓角。不行,必须撑住。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剧烈的疼痛带来短暂的清明,铁片再次探入锁孔,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咔哒!又一声轻响。
门开了,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伤口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将两人熏倒,月光从门缝挤进去,照亮了石屋的一角,屋子不大,四壁是冰冷的石块,地上铺着潮湿发霉的稻草,一个瘦小得不成人形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身上胡乱盖着一条破烂得看不出颜色的薄毯,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许多地方已经发黑溃烂,粘着脏污的草屑,手腕和脚踝处,深紫色的勒痕深可见骨,他头歪在一边,脸肿得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模样,嘴唇干裂发黑,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水生?”林悦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踉跄着扑过去,跪倒在冰冷的稻草上,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少年脸上被血污粘住的乱发,是他,是水生。虽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那眉眼轮廓还在,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
刘大个也看清了水生的惨状,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眼底瞬间涌上骇人的血丝和暴戾。“狗日的畜生!”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野兽的低吼。
林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时间紧迫,她迅速检查水生的状况,气息微弱,但还有,身体冰凉,多处伤口感染,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张婶准备的、用油纸包好的止血消炎草药粉和一小块干净的布,她撕下自己棉袄里还算干净的内衬布条,用牙咬着撕成条,沾了点渗水口墙壁上冰冷的凝结水,小心翼翼地清理水生身上几处最严重的溃烂伤口,动作快而稳,将药粉撒上去,再用布条草草包扎,整个过程,水生毫无反应,如同一个破碎的玩偶。
“刘大哥,帮我把他扶起来。”林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刘大个压下翻腾的杀意,上前小心地架起水生瘦骨嶙峋的上半身,少年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林悦迅速将自己身上那件破棉袄脱下,裹在水生冰冷的身体上,又用带来的绳子,将他牢牢地缚在刘大个宽阔坚实的后背上。
“走。”林悦低喝一声,眼神锐利如刀。
刘大个背着水生,感觉不到多少重量,却觉得后背压着千钧的愤怒和使命,他猫着腰,率先钻出石屋,警惕地探听外面的动静,渗水口通道里依旧死寂,只有风声呜咽,两人迅速退到铁栅栏边,林悦正要拉开虚掩的铁栅栏,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和醉醺醺的哼唱声,陡然从渗水口外的墙根下传来。
“十,十八摸,摸到姐姐,呃,辫子梢。”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醉意。
刘大个和林悦瞬间僵住,如同被冰水浇头,是哨兵,而且不止一个,听声音,正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
心脏骤然沉到谷底,刘大个猛地将背上的水生往角落的杂物堆后一塞,同时反手抽出了腰间的砍刀,刀刃在黑暗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弧光,他眼中瞬间布满血丝,那是困兽即将拼死一搏的凶光,来不及了,只能硬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悦动了,她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无声地滑到渗水口通道靠近排水沟入口的那一侧,那里堆着几个散发着浓烈馊味的空酒坛,她飞快地解开那个油纸小包,将里面灰白色的药块掰下一半,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其中一个还剩着浅浅一层浑浊酒液的酒坛里,药块迅速溶解,一股极其微弱、却被酒气巧妙掩盖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脚步声更近了,伴随着粗鲁的推搡和醉醺醺的咒骂。
“老,老歪,你他妈,推老子干嘛。”
“少,少废话,撒泡尿,憋,憋死老子了。”
两个歪歪斜斜的身影,背着步枪,出现在渗水口铁栅栏外的月光下,其中一个解开裤腰带,对着墙根就开始放水,另一个则醉眼朦胧地四处张望,目光扫过虚掩的铁栅栏,似乎愣了一下。
“咦,门,门咋开了?”他含糊地嘟囔着,摇摇晃晃地就想凑近来看。
躲在杂物堆后的刘大个,浑身肌肉绷紧到了极限,手中的砍刀微微抬起,只等对方再靠近一步,就准备暴起搏命。
就在这时,那个对着墙根撒尿的伪军,大概是尿完了,打着酒嗝转过身,一眼看到了角落那几个空酒坛。“哈,酒,还有,还有酒。”他眼睛一亮,踉跄着扑过去,抓起那个被林悦动过手脚的酒坛,仰头就往嘴里灌。“妈的,冻,冻死,喝,喝口暖暖。”
“给,给老子也来点。”另一个伪军也被吸引,暂时忘了虚掩的铁栅栏,也扑过去抢酒坛。
咕咚,咕咚,浑浊的残酒混着药粉被两个醉鬼贪婪地吞咽下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林悦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耳膜,刘大个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冷汗。
几秒钟后,吞咽声停止了,一个伪军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身体晃了晃:“呃,这酒,劲儿,劲儿还挺......”话没说完,他手里的酒坛“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整个人像根煮软的面条,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发出沉闷的鼾声,另一个伪军也摇晃了两下,眼神涣散,含糊地骂了句什么,身体一歪,重重地砸在同伴身上,也瞬间失去了知觉。
死寂,只有寒风卷过枯草的沙沙声。
刘大个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紧绷到极致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看向林悦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复杂,林悦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的血痕在月光下触目惊心,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安全。
两人不再耽搁,刘大个迅速背起依旧昏迷的水生,林悦拉开铁栅栏,重新回到排水沟冰冷污浊的黑暗中,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水生微弱的呼吸拂过刘大个的后颈,成了支撑他前行的唯一力量,林悦跟在后面,身体的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每一次迈步都无比艰难,冰冷的污水淹到小腿,刺骨的寒意几乎让她失去知觉,额角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污水中,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着刘大个的背,在狭窄的沟道里奋力向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弱的雪光,排水沟坍塌的出口到了。
当刘大个背着水生,拖着几乎虚脱的林悦,从坍塌口连滚带爬地钻出来,重新滚倒在芦苇荡边缘冰冷的雪地上时,远处胡西镇炮楼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带来刺痛的清醒。
成功了,他们活着出来了,水生也活着。
刘大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翻腾,他解开绳子,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水生放下来,少年依旧昏迷着,但裹在林悦那件破棉袄里,似乎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刘大个低头看着水生那张肿胀青紫、布满伤痕的脸,又抬头看向旁边几乎站不稳、扶着膝盖剧烈喘息、脸上血痕未干的林悦。
“他”刘大个的声音干涩,“还活着?”
林悦艰难地点点头,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她顾不上自己,跪坐在雪地里,颤抖着手再次探了探水生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冰冷的额头。“得,得尽快,回去,找药。”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风吹过芦苇般的窸窣声,从不远处茂密的枯苇丛中传来,刘大个瞬间警觉,猛地握紧腰间的砍刀,将林悦和水生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枯黄的苇杆被轻轻拨开,一个穿着新国军军装、身材敦实、脸上带着紧张和焦虑的年轻面孔探了出来,是那个在营部军官小灶外被柳文书刁难、手背上有鞭痕的小勤务兵,他显然认出了刘大个和林悦(王翠兰),眼中先是惊恐,随即看到他们身边地上昏迷的水生,以及林悦脸上刺目的血迹,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
“刘,刘班长?翠,翠兰姐?你们。”小勤务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飞快地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快!跟我来,这边走,有条小船藏在苇荡里,伪军他们发现人不见了,发疯呢,他们正在到处搜捕。”
他眼中没有告密的恐惧,只有一种豁出去的急切,刘大个和林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没有时间犹豫了。
“走!”刘大个低吼一声,再次背起水生,林悦挣扎着站起身,身体摇晃了一下,被那小勤务兵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
“翠兰姐,你,”小勤务兵看着她惨白的脸和额角的血,眼圈一红。
“没事,走。”林悦借着他的支撑站稳,声音微弱却坚定。
三人一头扎进无边无际、寒风呼啸的芦苇荡深处,枯黄的苇杆如同千万把利剑,抽打在脸上、身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冰冷的淤泥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小勤务兵在前面带路,显然对这片水域极其熟悉,左拐右绕,避开深水和暗流,刘大个背着水生,沉重的脚步在淤泥中跋涉,林悦被小勤务兵半搀半扶着,强忍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和眩晕,机械地迈动着双腿,额角的血已经凝固,结成暗红色的冰痂,每一次晃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感,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气管。
不知在齐膝深的冰冷泥沼和密不透风的苇丛中跋涉了多久,就在林悦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前方带路的小勤务兵停下了脚步。
“到了。”他拨开一片特别茂密的芦苇,月光下,一条仅容两三人、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小舢板,静静地藏在几丛枯苇形成的天然屏障后,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几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的水生抬上小船,林悦几乎是爬上去的,冰冷的船板让她打了个寒颤,小勤务兵和刘大个奋力将小船推离泥沼,跳了上来,刘大个抓起粗糙的船桨,开始奋力划动,小勤务兵则紧张地跪在船头,警惕地注视着后方和两侧的芦苇丛。
小船在迷宫般的水道中穿行,破开冰冷的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寒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带走最后一点温度,林悦蜷缩在船尾,紧紧挨着水生,用自己残存的体温试图温暖他冰冷的身体,她看着水生肿胀青紫、却依稀能辨出昔日轮廓的侧脸,又看向奋力划桨、沉默如铁的刘大个,还有船头那个紧张得身体微微发抖、却始终挺直脊背的小勤务兵。
远处,胡西镇炮楼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急促的哨子声和零星的枪响,如同被惊扰的蜂巢,显然,敌人已经发现劳役失踪了,混乱正在蔓延。
小船在刘大个粗壮手臂的奋力划动下,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远离炮楼、远离那片人间地狱的黑暗深处驶去,风更大了,卷起湖面的水沫,冰冷地拍打在脸上,林悦的意识在寒冷和剧痛中渐渐模糊,身体的力量彻底流失,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似乎看到前方浓重的黑暗中,在芦苇荡的尽头,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是错觉吗?还是,那漫长黑夜尽头,他们用命去搏的、微弱却固执的光。
几乎同时,数十里外黑黢黢的芦苇滩深处,阿桃攥着老周递来的、尚带体温的草药包,指尖掐进掌心,她面朝胡西镇方向,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直到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风中隐约送来断续的枪声,她猛地转身,哑声对身后十几个攥着镰刀、扁担的妇抗会姐妹道:“水生有信儿了,备热水,煮布条,咱们的‘灶膛’,该旺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