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孤胆请缨

祠堂门轴干涩的呻吟割破晨间死寂,林悦踏出时,初冬的寒气裹着水泽的阴冷直刺骨髓。她下意识收拢双臂,肩胛骨在蓝布旗袍下微微耸起。阿桃枯枝般手指深陷皮肉的冰冷触感,连同那双彻底熄灭的空洞眼神,仍在血脉深处残留烙印。水生被拖走时泥地上犁出的歪斜拖痕,在脑海里反复碾压。

村后坍塌的砖窑轮廓在灰白天光中显现,老周的身影嵌在窑口那片混沌的光影里,像半截被雷火劈过又经年风蚀的焦木,裤脚糊着隔夜的泥浆。不等林悦走近,他那双被硝烟淬炼得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已穿透薄雾,牢牢锁定了她。

早先林悦探知附近一国民党杂牌军有厌战情绪,这支挂着国军番号的特务营,实则是李守仁收编的溃兵与地方武装拼凑而成,名义上受战区节制,暗地里早被日伪的银弹和枪口逼成了墙头草,替鬼子修炮楼、征民夫,干的尽是剜乡亲心窝子的活。营里老兵私下骂它是“裹脚布”,又臭又憋屈,可枪顶着后脑勺,谁也不敢明着反抗。

“周叔。”声音在断壁残垣间荡开微弱的回响。

喉头滚动闷雷似的应了一声,粗糙的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抹不平眉宇间堆积的阴翳。“水生那娃,东边炮楼,铜浇铁铸。狗日的!”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砸在焦黑的砖屑上。

她在他面前站定,目光沉静,深处却似有暗流奔涌。“是铜浇铁铸,可边上那潭水,浑得能藏龙。”她声音不高,字句却清晰如凿石,“胡口镇边上,李守仁的暂编第三营,正敞着大门招兵买马。三教九流,泥沙都往里头灌。”

猛地抬眼,浑浊的瞳孔骤然缩紧:“特务营?那帮杂碎,提他们作甚?跟咱们隔着血海深仇。”

“正因为是杂碎,是墙头草。”林悦的语速陡然快了一线,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李守仁,胡西镇李家圩出来的,祖上顶戴花翎挂过堂,骨头里刻着‘体面’二字,可也贪碗里的油水。当初拉起保安团,不过是乱世里想护住圩子里那点家当。后来被收编成暂三营,挂上那边的青天白日,也是迫不得已,求个苟安。”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可维持会那帮人,仗着东洋主子的势,把他当肥羊宰。去年秋征,他派去交涉粮饷的心腹副官,当着一营弟兄的面,被维持会的打手扇得满嘴血沫子,骂他李守仁‘给脸不要脸’,这口腌臜气,卡在他喉咙里,快把他噎死了。他手底下那些丘八,多是本地强拉的壮丁,或是混军饷的兵油子,吃空饷、挨克扣是家常便饭,怨气早就顶破了天灵盖。”

窑洞内死寂一片,只有穿堂风呜咽着卷起细碎的尘土。老周盯着林悦,那张刻着刀疤、被硝烟熏得粗粝的脸上,震惊、疑虑与本能的反感激烈撕扯:“丫头,你,你莫不是想......”

“想混进去。”她斩钉截铁,毫无波澜,“用流民身份,家是北边徐州的,遭了兵灾,爹娘都没了,来胡口镇投奔开杂货铺的表舅,到了才知铺子早被炮弹炸成了坑,表舅生死不知。走投无路,只想找个管饭的活路。去应招他们的帮厨,或者浆洗房。”

“你疯了?”老周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躯带起一阵烟尘,脚下的焦砖簌簌滚落,“那是阎王殿,剥皮抽筋的地方。你一个,你一个识文断字的女娃子,进去?那是自个儿往油锅里跳。”他胸膛急剧起伏,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痛惜与暴怒,“不行,天王老子摁着脖子也不行,你这是拿自个儿的骨头去填那无底洞。”

“周叔,晓得那是十八层地狱。”林悦迎着他几乎喷火的目光,不退反进,眼神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可眼下,这是唯一能挨近水生,甚至,能撬动那块顽石的机会。”她语速沉稳,条理分明如抽丝剥茧,“第一,水生就在东边新炮楼工地。特务营驻地离那不过两三里,他们的人常被抽去监工,伙夫每日送两趟饭。我若能在伙房站稳脚跟,就有机会摸清劳役队的作息、看守轮换,甚至,找到递个消息、指条生路的门缝。第二,李守仁和维持会的仇不是假的,他手下那摊散沙,怨气就是干透的柴火,这裂缝,能不能点着?哪怕只燎着一个小火星,让几杆枪、几个人心向着咱们这边,对苏南眼下这死局,就是泼天的甘霖。第三,”她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我的来历最干净。北边口音,识文断字,懂些算账,举止不像本地粗使妇人,倒像家道中落、读过几天书的。这层皮,我能撑得住。”

他的脸涨成酱紫色,额角青筋如蚯蚓般扭动。他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打转,粗粝的鞋底刮擦着地上的碎砖烂瓦,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点火星?你当是点灶膛呢?李守仁再恨维持会,他舍得头上那顶官帽子?他手下那些兵油子,会听你一个‘外乡丫头’掰扯?做梦。露了馅,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烧红的铁钎子捅嗓子眼,他们会把你吊在胡口镇的城楼旗杆上。”他猛地刹住脚步,逼视着林悦,眼神痛彻心扉,“老木匠,老木匠上次为了递个信儿,差点折在维持会手里,你忘了?”

“老木匠”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穿了老周沸腾的怒火。窑洞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降临,沉重得如同实体。老周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缓缓背过身,佝偻着腰,面朝窑洞外那片灰暗压抑的天空,宽阔的肩膀颓然塌陷下去。脸上那道旧疤,在昏昧的光线下像一条凝固的黑色溪流。

时间在粘稠的空气中艰难爬行。窑顶渗下的浑浊水珠,“嗒”地一声,砸在潮湿的砖地上,声音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仿佛过去了很长时间,老周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那股暴烈的怒意并未消散,但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怆取代。他重新看向林悦,目光依旧锐利如刀,却蒙上了一层近乎绝望的审视。

“你,真想清楚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进去了,就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步踏空,尸骨无存。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梦里说句囫囵话,都可能要了你的命,那滋味,比下油锅还煎熬百倍。你,当真受得住?”

“想清楚了,周叔。”回答没有丝毫停顿,平静得像深秋无波的寒潭,潭底却凝结着万载玄冰。“夜校的油灯下,我对乡亲们说,字里藏着光。可这光,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穿透窑洞的昏暗,投向某个虚无却无比坚实的所在,“是有人提着脑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拿命去撞,拿血去浇,才撞开一丝缝,浇出一点亮。有人撞过,现在,”她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决绝,“该轮到我了。”短暂的停顿,如同风暴前的死寂,“况且,我不是断线的风筝。您在外面,是牵着线的手。水生和阿桃,是坠着风筝的石头。救不出水生,我,粉身碎骨,也认了。”

“粉身碎骨......”老周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砖窑里所有浑浊、沉重、令人窒息的气息都吸入肺腑,再狠狠挤压出去。最终,那口气化作一声沉重到仿佛抽干了全身骨髓的叹息。

“唉~”他重重跌坐回那半截焦黑的砖垛,发出一声闷响。不再看林悦,佝偻着背,粗糙的手指探进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破旧皮囊里摸索着。片刻,掏出一件物事,一块约莫一寸长、两指宽的薄铁片。边缘被砂石磨得异常锋利,一端用粗糙的麻线紧紧缠裹了几圈,权作握柄。铁片表面黝黑无光,布满细微的划痕和锈迹,毫不起眼,像从某个废弃农具上随意掰下来的残片。

他将那铁片在掌心掂了掂,指腹在那锋利的边缘缓缓滑过,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白痕。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林悦身上,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声音干涩得像磨刀石:“喏,拿着。进去前,找个没人的水洼子,把这玩意儿藏鞋底夹层里,或者,缝裤腰的破补丁里头。记住,进去了就得换他们的‘皮’,身上的物件,一根线头都留不住,全得交上去。这东西,”他用那缠着麻线的粗糙刀柄轻轻点了点铁片,“是你的最后一步棋。不是叫你捅人,是叫你,万一真到了绝路,没指望了,用它给自己个痛快。省得,省得落在那些畜生手里,零碎受苦。”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针,死死钉住林悦:“你要是在里头露了馅,叫人家拿住,捆成了粽子,那你记住,我老周,是绝不会带着同志们往那龙潭虎穴里冲,去救一个不听劝的“流民”,你死你的,别连累旁人。听明白了?”

伸出手,林悦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铁片。粗糙、坚硬,带着老周掌心残留的汗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她紧紧攥住,锋利的边缘硌着掌心肌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悸动。“听明白了,周叔。”她声音平稳,将那薄薄的铁片小心地拢进袖口深处。

“还有,”老周的声音低沉下去,浑浊的目光紧盯着林悦,一字一句,清晰异常,如同刻刀在石上凿字,“想法子,去找营部里管采买、管库房的那个副官。那人叫赵有财,是李守仁的同乡。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八瓣花的貔貅,眼皮子浅,贪小利,跟营里几个军官的相好也拉扯不清。这人,是你撬开那扇门的钥匙。名字和路数,记死了,烂在肚子里。宁可十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稳当点,总比掉了脑袋强。”

目光如沉静的深潭,她将“赵有财”三个字连同他的贪婪秉性,无声地刻入脑海深处。她用力颔首,表示了然于心。

“去吧。”老周挥了挥手,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忧虑,像卸下了压垮脊梁的重担,又像扛起了整座须弥山,“拾掇拾掇。从今儿起,就是你的命。演好了,是护身符。演砸了......”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挥手的动作带着千斤的沉重。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老周,这位如同被风雨雷电反复捶打过的山岩般的老兵,此刻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竟显出几分苍凉的佝偻。她不再言语,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要将所有的承诺与决绝都钉进这方寸之地。转身,步履沉稳,一步步踏出昏暗窒息的窑洞。

外面天光已大亮。初冬的阳光苍白清冷,毫无温度地泼洒在枯黄的田野上。她没有走向祠堂的方向,而是径直拐上那条通往长荡湖的、布满车辙和牲畜蹄印的荒僻土路。脚下冻硬的泥块在磨损的布鞋底碎裂,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孤单,投射在衰草连天、一片枯黄的荒野上。风从浩渺无际的芦苇荡深处席卷而来,卷起漫天枯败的飞絮,发出连绵不绝、如同万千冤魂低泣的沙沙声。袖子里,那块冰冷的薄铁片紧贴着腕骨,坚硬而沉默。

“王翠兰”三个字在唇齿间无声地碾过,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凉与孤注一掷的千钧分量。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荒芜萧索的旷野,投向长荡湖方向那灰雾弥漫、深不可测的地平线。胡口镇、特务营、李守仁、赵有财、水生,如同一张巨大而狰狞的蛛网,在前方无声地张开,每一个节点都闪烁着致命的寒光。此刻,新四军的文教科长林悦已悄然沉入无边的暗影。沐浴在这苍白日光下的,是一个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只为挣一口活命饭的北地孤女。她迈开脚步,踏进初冬凛冽刺骨的寒风里,冰冷的泥点溅上小腿。那身影在苍茫天地间,单薄得如同狂风中的一茎芦苇,却带着一种百折不弯、宁折不弯的韧劲,沉默而倔强地,刺向那风暴与深渊交汇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