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战术学习

秋雨洗净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灰蓝色,阳光稀薄地洒在芦苇荡上,枯黄的苇叶边缘泛着冰冷的微光。风穿过密集的苇秆,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低语,掩盖着水网深处的一切动静。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混合着腐烂水草和湿冷泥土的气息,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寒意。

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老周身影后面,林悦每一步都陷进湿滑冰冷的泥沼里,拔出来时发出沉闷的噗嗤声,裤脚很快糊满了深褐色的泥浆。脚下看似平坦的淤泥,暗藏着深浅不一的坑洼和水下盘根错节的苇根,稍不留神就会绊倒。努力模仿着前方那种看似随意却异常稳健的步伐,身体却因为紧张和脚下不断袭来的吸力而显得僵硬。

他的脚步在一处相对干燥、周围芦苇异常茂密的小土墩旁停下。佝偻的身影转过来,像一块沉默的礁石,脸上那道疤痕在稀疏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被芦苇分割成碎片的视野,侧耳倾听着风中的细微声响。

“这儿。”

低沉短促的声音打破了芦苇的沙响。沾满泥浆的靴子尖点了点脚下的小土墩,老周又指了指旁边一截半埋在水里、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粗大枯树桩。“瞧见没,这土墩子,看着不高,后面能猫下一个人。这烂树桩子,空心的,枪子儿打不透,比光秃秃站着强一百倍。”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拍了拍那截湿漉漉、布满青苔的枯木,发出沉闷的声响。“甭管多好的枪法,先得学会把自己藏严实了。藏好了,才能瞅准机会,给狗日的来一下狠的。”

连忙点头,林悦学着样子小心地蹲伏到枯树桩后面。冰冷的湿气立刻透过薄薄的裤料渗进来,粗糙的木刺刮着手臂。狭窄的空间和浓密的芦苇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只能看到前方一小片晃动的苇叶和浑浊的水面。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环境包裹的安全感,夹杂着视野受限带来的不安,同时涌上心头。这与想象中开阔战场上的冲锋陷阵截然不同。

没有太多适应的时间,老周站起,目光投向远处一条被踩踏得略显稀疏的芦苇通道。那里的苇秆大多向一个方向倒伏,形成一条模糊的路径。

“看那条道。”用下巴示意,“苇子倒的方向,看出啥名堂没。”

凝神望去,林悦只见那条通道上的芦苇,大部分都朝着东南方向倾斜倒伏,仿佛被一股持续的力量压迫过。思索着学过的知识,又看了看头顶芦苇梢头微弱的晃动方向,是西北风。“像是,很多人经常从那边走过来踩的。”不太确定地说。

“对头。”

咧了咧嘴,老周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了然,“对,不是风刮的,是人踩的。鬼子巡逻队,懒,认熟路,老爱顺着踩过的道走。瞧这倒伏的样儿,八成是从炮楼那边过来的方向。记住了,顺着苇子倒的方向看,往往就能瞅见狗日的影子。”

顿了顿,弯腰从泥地里抠起一块湿泥,在手里掂了掂。“反过来,要是想躲开他们,或者绕到他们屁股后头,就得逆着这倒伏的方向,或者干脆从旁边没路的密苇子里钻。”老周手腕一甩,泥块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噗地一声落在那条倒伏通道旁边的密实芦苇丛里,惊起几只水鸟。“动静小点,手脚轻点,苇子就是你的墙。”

看着那片被泥块惊扰后又迅速恢复平静的芦苇丛,林悦若有所思。他的方法没有理论依据,却简单直接得可怕,像一把淬了水的柴刀,劈开了复杂环境下的迷障。下意识地摸了摸包袱,里面那些关于阵地构筑、军火配置的文字,此刻显得如此遥远。

不再说话,示意跟上。两人在茂密的芦苇丛中穿行,老周像一头熟悉地形的老狼,总能找到勉强可以落脚的地方,避开深坑和隐蔽的水流。林悦努力跟上,学着放轻脚步,拨开芦苇时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苇叶锋利的边缘不时划过手背和脸颊,留下细密的刺痒感。

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芦苇墙,眼前出现一小块相对开阔的泥滩地。泥滩靠近水边的地方,泥土格外湿润,上面清晰地印着几行杂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浑浊的河水里。

脚步在芦苇丛边缘停住,老周抬手示意蹲下。指着泥滩上的脚印,声音压得更低:“瞧那儿,看出啥不对没。”

凝神细看。脚印很杂乱,大小不一,有深有浅。大部分是常见的草鞋或光脚踩出的印子,边缘被水浸润得有些模糊。但其中有一行脚印特别清晰、特别深,一直通向水边,像是有人扛着重物走到那里下了水。

“有人,扛着东西下水了。”林悦低声说,试图运用观察推理。

没有直接回答,老周左右看了看,从旁边折了一根长长的、韧性十足的芦苇秆。小心翼翼地将芦苇秆伸向那行最深脚印旁边一处看似平坦的淤泥。

芦苇秆的尖端轻轻触碰到淤泥表面,几乎没怎么用力,那看似坚实的泥面竟猛地向下一陷。一个脸盆大小的深坑瞬间出现,浑浊的黑水咕嘟咕嘟地冒了上来,很快将坑填满,只留下一个不断冒着气泡的黑色陷阱。

她倒吸一口冷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如果不是阻止,刚才下意识就想沿着脚印走向水边查看。

“鬼子埋雷,喜欢耍心眼。”

收回芦苇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们故意留一行新脚印,又深又清楚,引着你往那儿踩。旁边看着没事的地方,反倒埋着要命的‘铁西瓜’。”用脚点了点刚才用芦苇秆试探的位置,“瞧这泥,颜色比旁边浅一点,干一点,底下就是空的。还有,脚印太新,太刻意,水边那半截没了,像是故意抹掉的。真下水的人,脚印到水边会糊成一团,不会这么齐刷刷断掉。”

蹲下身,他粗糙的手指在安全距离外,指着那行陷阱脚印旁边一处更模糊、几乎被踩踏得不成形的痕迹。“这才是正经踩出来的,乱,深浅不一,方向也不完全顺着那条道。”眼神像鹰隼般锐利,“记住,越是想引你去的路,越不能走。越是看着像陷阱的地方,越要离远点。多看看,多想想,脚底板下的泥巴不会骗人,骗人的是狗日的鬼子。”

心怦怦直跳,她看着那还在冒泡的黑水坑,又看看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书本上那些关于地雷种类、引信原理的知识,在这用芦苇秆和泥巴颜色揭示的“土办法”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这残酷而直接的生存智慧,是用血和命换来的。

就在这时,远处芦苇荡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枯枝断裂的“咔吧”声。声音很轻,很快被风吹苇叶的沙沙声淹没。

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西北方向,大概,三百米。”林悦迅速在心里估算着声音的定位。

反应却截然不同。根本没去分辨声音来源的方向和距离,老周整个人像受惊的豹子般猛地伏低身体,瞬间隐入旁边一丛最茂密的芦苇里,同时一把将还有些发愣的林悦狠狠拽倒。浑浊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耳朵微微耸动,捕捉着风中的任何一丝异动。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驳壳枪套上。

过了十几秒,除了风声和苇叶的摩擦,再无其他声响。

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弛下来,老周松开拽着胳膊的手,拍了拍沾在衣襟上的泥屑和草叶,瞥了一眼还有些惊魂未定的书呆子,嘴角扯出一个说不出是嘲讽还是理解的弧度。

“三百米?”

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算得挺快。可等你算出来,鬼子的枪子儿早到你脑门了。”老周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玩意儿,比算盘珠子好使。听见动静,先把自己藏好,把家伙什准备好,比算清楚是二百九还是三百一要紧得多。枪响就是命令,别的,都是扯淡。”

趴在冰冷的泥水里,林悦脸颊贴着湿漉漉的草根,泥土的腥气和芦苇的青涩味直冲鼻腔。刚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和那近乎本能的反应,像一盆冷水浇在心头。引以为傲的算术知识,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远不如野兽般的直觉和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来得可靠。书本上的距离数字,远不如枪口喷出的火焰和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更能指明敌人的方向。

撑着湿滑的泥地,林悦慢慢爬起来,没有去拍打身上的污泥。看着那双重新变得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了看远处芦苇深处那片未知的阴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如同脚下的泥泞一样,沉甸甸地包裹了。

战术,不是纸上谈兵的推演,不是精确的算术。它是枯树桩后冰冷的等待,是倒伏芦苇指向的死亡路径,是泥滩上伪装巧妙的致命陷阱,是风声鹤唳中瞬间压低的身体和握住枪柄的手。它粗糙、直接,带着泥土的腥气和硝烟的呛味,却是在这片吃人的水网里活下去的唯一法则。

默默弯腰,学着老周刚才的样子,从泥地里抠起一小块湿泥,在手里用力攥了攥。冰凉的泥浆从指缝中溢出。不再去想包袱里那本笔记,而是将目光投向更幽深的芦苇荡,耳朵捕捉着风穿过苇叶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脚下的路依旧泥泞难行,但身体,似乎比来时更懂得如何在这片危机四伏的迷宫中,寻找下一个可供藏身的“枯树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