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茧中局

瑞锦祥老厂区门口,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撞在斑驳的厂牌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厂门紧闭,铁链缠绕着冰冷的挂锁。十几名穿着褪色工装的老工人沉默地站在门外,没有喧哗,没有过激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排扎根在寒冬里的枯树。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刻着茫然、焦虑,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麻木。浑浊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铁门,投向厂区深处那些沉寂的厂房。

沈砚舟站在门内,隔着铁栅栏看着外面。助理小张跟在他身后,脸色灰败,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文件——银行下达的《抵押物拍卖通知书》,三天后,瑞锦祥这块承载了几代人血汗的土地,将被公开拍卖。几个穿着银行制服、表情公事公办的工作人员正在厂房大门上张贴封条,刺眼的黄色封条在灰暗的墙体上格外扎眼,像一道宣告死亡的符咒。

“沈总……”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李师傅、王师傅他们……刚才也走了……说……说家里等米下锅……实在耗不起了……”他报了几个名字,都是厂里技术最过硬、跟着瑞锦祥几十年的老师傅。

沈砚舟没有说话,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他看着外面那些沉默的老工人,看着他们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那光,是对瑞锦祥的眷恋,是对他沈砚舟最后一丝信任的残存,也是压在他心头的最后一座山。他不能倒。他倒了,这些人,连同瑞锦祥百年的魂,就真的散了。

“沈老板!”门外,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工人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苏城口音,穿透寒风,“厂子……厂子还能……有救吗?”他浑浊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祈求。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砚舟身上。那目光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沈砚舟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丝翻涌的绝望。他挺直了脊梁,隔着铁门,迎向那些绝望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能!”

一个字,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只要我沈砚舟还有一口气在,瑞锦祥,就不会倒!”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沧桑的脸:“银行的封条,贴不住瑞锦祥的根!王世昌的脏水,泼不黑苏城丝绸的魂!各位老师傅,信我沈砚舟一次!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是拍卖,还是开工,我给大家一个交代!”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承诺。但那份眼神里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工人们沉寂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有人低下头,抹了抹眼角,有人依旧沉默,但眼中的死寂似乎松动了一丝。

“好!沈老板!我们……我们信你!”那个开口的老工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人群没有散去,但那股凝滞的、如同等待宣判的绝望气氛,似乎被这简短的对话撕开了一道口子。

沈砚舟不再多说,转身,大步走向办公室。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沉重而灼痛。三天?他拿什么去搏这三天?王世昌的獠牙已经亮出,顾晚晴身陷囹圄,银行的刀悬在头顶……他就像一只被重重蛛网缠绕的飞蛾,挣扎在濒死的边缘。

---

办公室内,光线昏暗。桌上摊满了各种文件:银行的催款单、供应商的律师函、工人遣散费的初步核算……每一张纸都散发着冰冷的绝望气息。沈砚舟疲惫地靠进椅子里,闭上眼,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王世昌那张阴冷得意的脸,顾晚晴被铐走时那空洞决绝的眼神,反复在他脑中交织。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李正那边,尸检报告的疑点是突破口,但需要时间。二十年前的匿名举报信……他调阅了卷宗复印件,那封信打印在一张极其普通的A4纸上,措辞严谨却充满恶意,没有笔迹可查。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是当年办案民警在卷宗角落留下的一句备注:“举报人声称信息来源为瑞锦祥内部高层,语气笃定,似有深意。”

内部高层?除了父亲沈国昌,当年瑞锦祥还有谁?王世昌是如何精准地知道瑞锦祥仓库出事的细节,并以此要挟父亲的?难道……当年瑞锦祥内部,真有王世昌的内鬼?这个人……会不会还在?

这个念头让沈砚舟脊背发凉。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办公室。这里曾是父亲坐了几十年的地方,每一件陈设都带着岁月的痕迹。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巨大的、老式的红木文件柜上。那是父亲专用的柜子,里面锁着历年最核心的账册和文件。父亲去世后,他整理过,但并未发现异常。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他起身,走到文件柜前。钥匙就在他手里。他打开柜门,里面是排列整齐的文件夹。他凭着记忆,直接抽出标注着“1994年”的那本厚厚的账册。账册很沉,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他快速翻动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页枯燥的数字和批注。焦虑、赤字、催款记录……触目惊心,但并无特殊。

就在他即将放弃时,账册中间一页边缘的空白处,一行极其潦草、力透纸背的铅笔字,如同幽灵般跳入他的眼帘。那字迹扭曲变形,带着书写者巨大的恐惧和急迫,几乎难以辨认:

“王……有眼……在库……”

王……有眼……在库?!

王世昌有眼线在仓库?!

沈砚舟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父亲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在账册边缘留下的这句呓语般的警告!这印证了他的猜想!当年瑞锦祥仓库里,有王世昌的内鬼!正是这个内鬼,向王世昌提供了仓库的实时情况,让他能精准投毒,并在事发后第一时间要挟父亲!

这个内鬼是谁?!老陈头?他死了。老孙头?他也死了。难道是……阿炳婆口中那个拦不住送药、后来死得早的老陈头?或者……还有别人?!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小张探头进来,脸色有些异样:“沈总,有个……有个跑腿的送来个东西,指名要您亲自签收。”

沈砚舟皱眉:“什么东西?”

“一个……U盘。没留名字,只说……说里面的东西,您看了就明白。”小张递过来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U盘。

沈砚舟的心猛地一沉。他接过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会是谁?王世昌的恐吓?还是……别的?

他示意小张出去,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将U盘插入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文件名是冷冰冰的数字编号。

他点开播放键,将耳机戴上。

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后,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有些熟悉的男声响了起来,充满了卑微的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王……王老板,您放心!那桶‘药’,我亲自盯着疤脸强送进去的!就……就按您吩咐的,喷在最里面那几个通风不好的死角……保管……保管万无一失!那味儿……啧啧,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沈砚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这是……这是仓库保管员老陈头的声音?!阿炳婆的丈夫!他口中的“王老板”……除了王世昌还能是谁?!

录音还在继续:

“嗯,做得不错。”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声音,沈砚舟死也不会忘记!低沉,缓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阴冷!正是王世昌!

“记住,管好你的嘴。这事烂在肚子里。好处……少不了你的。”

“是是是!王老板!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就是……就是那姓沈的,还有顾明远那边……”

“哼,他们?”王世昌的声音充满了轻蔑和恶毒,“一个快被债主逼疯的废物,一个自命清高的蠢货!翻不起浪!等他们发现茧子全烂了……呵,自然有人替我们收拾残局!你只管看着,这苏城的丝绸盘子,迟早姓王!”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沈砚舟猛地摘下耳机,浑身冰冷,血液却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老陈头!他就是那个内鬼!他亲自参与了投毒!是他帮王世昌打开了瑞锦祥仓库的大门!而王世昌……他在二十年前,就亲口承认了这一切!这份录音……是铁证!是能将王世昌彻底钉死的铁证!

巨大的狂喜和冰冷的杀意瞬间交织!王世昌!你的死期到了!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一个冰冷的问题如同毒蛇般缠上心头:这份录音……是谁送来的?老陈头早就死了!这份录音从何而来?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是陷阱?还是……顾晚晴?!

沈砚舟猛地想起顾晚晴在公安局那决绝的沉默。那份沉默,此刻回想起来,充满了玉石俱焚的意味!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份录音的存在?她选择不辩解,任由自己被捕,就是为了……逼王世昌放松警惕,逼他得意忘形?甚至……逼这份能要他命的证据,自己浮出水面?!

这个念头让沈砚舟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顾晚晴这个女人,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她把自己也当成了诱饵,当成了棋盘上的一枚死棋!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沈砚舟的心脏几乎停跳!

是顾晚晴的助理——林薇!

他立刻接通,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林助理?”

电话那头,林薇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充满了紧张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沈总!顾总在被带走前……给我留了一个紧急联络指令和一个加密邮箱的密钥!指令是:如果她被捕超过48小时且无法联系,而我收到一份……一份‘仓库旧账’的邮件,就立刻联系您!把密钥交给您!邮箱……是顾总用来接收……某些‘特殊渠道’信息的!”

沈砚舟的呼吸骤然停滞!特殊渠道?仓库旧账?!他猛地看向电脑屏幕上那个刚刚播放完毕的音频文件!

“那份‘旧账’……是不是一个音频文件?关于……老陈头和……”沈砚舟的声音嘶哑。

“是!”林薇的回答斩钉截铁,“邮件是匿名的,刚刚收到!我还没来得及听!但顾总的指令……指向的就是您!沈总,密钥是……”

沈砚舟飞快记下林薇报出的那一长串毫无规律的字符。他挂断电话,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迅速在电脑上输入密钥,登陆那个极其隐蔽的加密邮箱。

收件箱里,果然躺着一封新邮件。没有标题,没有发件人信息。附件只有一个文件——正是他刚刚收到的那个音频文件的副本!

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冰冷的小字,仿佛来自深渊的回响:

“饵已入喉,收网之时,当在‘锦绣江南’。”

锦绣江南!沈砚舟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明天上午十点,由苏城工商联牵头、丝绸行业协会主办的“锦绣江南丝绸产业高峰论坛”!王世昌作为苏城商界“领袖”,是论坛最重要的嘉宾和赞助人!他必定会出席,而且必定会在那个万众瞩目的场合,得意洋洋地宣告他对瑞锦祥的“胜利”,对顾晚晴的“审判”,对苏城丝绸未来的“规划”!

饵已入喉……顾晚晴把自己作为了诱饵,让王世昌得意忘形地吞了下去!

收网之时……就在锦绣江南论坛!就在王世昌最志得意满、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刻!

沈砚舟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底那翻腾的惊涛骇浪!他看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字,仿佛看到了顾晚晴那张苍白决绝的脸。

这个女人……她不仅对自己狠。她早就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局!一个用她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作为赌注,要将王世昌彻底埋葬的死局!而自己……瑞锦祥……乃至那份刚刚得到的致命录音……都是这盘棋局中,她早已算定的棋子!

冰冷的寒意伴随着同样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了沈砚舟的全身。他看着窗外,银行冰冷的封条在暮色中格外刺眼。三天?不!他只有不到二十个小时了!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刑警队长李正的电话,声音冷静得可怕:

“李队,我是沈砚舟。我有王世昌1994年指使他人投毒破坏生产经营、诬告陷害顾明远的直接证据!一份录音!来源绝对可靠!另外,关于老孙头被杀案,我请求您立刻重新核对死亡时间!我怀疑王世昌伪造时间栽赃顾晚晴!还有……明天上午十点,‘锦绣江南’论坛现场……我需要您的支援!王世昌……他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