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争端

原本光绪皇帝打算派遣五大臣在西花厅秘密会见光有为,这条消息也不知为何,竟像长了翅膀一般一夜之间传遍了大江南北。不说全国上下人尽皆知。但至少在天子脚下的北京城,这早已是大街小巷里公开的秘密,甚至成为不少老百姓饭后茶余的谈资。

康有为本人在接到了光绪皇帝的圣旨后更是欣喜若狂,处处宣扬他将以六品芝麻小官的身份,单独会见大清天子亲自派来的使臣,并且他逢人便夸下海口,以他的学富五车和才华横溢,必定会受到这五位权顷朝野众臣的赏识。官至一品,易如反掌,他甚至相信自己能到光绪皇帝身边当差,亲自辅佐他完成戊戌变法,为风雨飘摇的大清洗心革面,注入新生。

有人嘲笑他一厢情愿,有人说他不谙世事,但不管怎样,总理衙门的西花厅一向是用做接见外国大使的贵宾室。他区区小臣能和帝国要臣们平起平坐,共商国是,这至少是总理衙门设立以来的第一次。康有为兴奋地认为,这就是他坚持不懈地斗争的结果。

1898年1月24日

正月初三日,雪越下越大,雪花漫天飞舞,似烟非烟,似雾非雾,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茫茫大雪之中。冬雪纷飞,覆盖庭庭深院,无瑕美景,树影摇曳。

康有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因此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好,他一身深蓝色长衫,配了一件灰黑色的坎肩信心满满地前往清政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西花厅接受召见。

代替皇帝出面召见的是李鸿章、翁同龢、荣禄、刑部尚书廖寿恒、户部左侍郎张荫桓五人。本来,恭亲王奕䜣庆亲王奕劻二人也是应该参加的,但他们由于先前读过一些康有为的大作就对他颇有微词,于是拒绝出席会议。

康有为到达西花厅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五位帝国的大员个个板着脸,正襟危坐在殿阁中。五大臣虽然不苟言笑,对康有为的印象也各不相同,但初时还算客气,“待以宾礼”。

李鸿章这时候正因为甲午战败意志消沉,再加上康有为曾经拒绝了李鸿章对创办强学会的资助,李鸿章认为康有为多少有些不识好歹,对他一直抱有成见。

翁同龢跟康有为是一条心的,此前也一直都是他在光绪皇帝的面前不遗余力的举荐康有为,这时要是第一个站出来率先发言,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因此,李翁二人都不不愿意率先开口,廖张二人资历太浅,如此重要的场合,怎么也轮不到他俩发表主要的意见,他们只有随声附和的份儿,所以这二人也沉默不语。

会场一度陷入了尴尬的局面。五大臣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率先开口。就在他们互相观望的时候,四个人,包括康有为本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相聚在荣禄的身上,荣禄是慈禧太后绝对的心腹,又掌握着京畿军权,在朝野上下绝对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

于是,在其他所有人保持沉默情况下,荣禄劈头盖脸,开门见山地就给康来了个下马威:“我大清二百多年来一直实行满蒙共治。所谓变法,万变不离其宗,祖宗的成法不能改变,这一点你听说过吗?”

这句话显然一开始就没有客套,甚至在言语之间充满了对康有为的轻蔑。

康有为见荣禄如此傲慢无礼,亦是出乎意料,不禁迟疑了起来。

可还未等康有为开口作答。荣禄的脸上竟挂满了轻蔑的笑,他一字一句,态度坚决地提醒说:“今日鄙人代太后老佛爷和皇上传话,无论你康有为怎么变法,大清江山永远都是爱新觉罗的天下。象征我大清皇权的祖宗之法不能变,象征着旗人身份的辫子不能剪。你得先答应这两点,其他的才可以慢慢商谈!”

康有为面对荣禄的挑衅,他无所畏惧,毅然决然地回答:“所谓祖宗的成法,是用来治理和保卫祖宗之地的,现在连祖宗之地都快守不住了,还谈什么祖宗的成法?再说,所谓成法,应该因时制宜。比如祖宗的成法中只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哪里有总理衙门?要说变法,仅凭这一条,各位已经变了。大人,您说是不是?”

“何出此言?”荣禄眉头紧锁,耐着性子,继续发问。

康有为昂首挺胸,态度坚决道:“祖宗之法,有好有坏。那坏的,自当革除;那好的,也当斟酌情况,决定弃取。遥想当年,康、乾之世,大清是世界上少有的统一、繁荣的大帝国,那时的法,一定有相当好的部分。但是,再好的法,在岁月的迁移中也会或衰败,或过时,不能再用。到了戊戌时期,大清已经被洋人打败过好几次,不仅败于西洋,而且败于崛起不久的东洋,赔款之外,还要割让辽东半岛和台湾。可说真是丢尽了脸面。丧权辱国,孰此为甚!一切的一切,都足证“祖宗之法”已不能保障“祖宗之地”,必须“变法图强”了。祖宗之法,不仅有好有坏,有适用于当世者,有不适用于当世者,而且更重要的是,祖宗见闻、经历有限,不可能十分清晰地预见后来的事情,因而祖宗制定的“法”也不可能包罗万象,解决后来的各种问题。”

本来就对康有为不以为然的荣禄,听了这话,立刻面色铁青,要说刚刚只有对康有为的反感,但在这刹那之间,荣禄对这个狂妄的文人已经产生了仇恨。他这一席话不是明摆着往自己,全体满洲亲贵以及皇上和太后的心窝子上捅刀子吗?此等无耻小人,实在是话不投机!荣禄被气得浑身发抖,于是便拍案起身,愤然离去,至于下其他四个大臣,继续对康有为进行全面的盘问。

荣禄的离去,让康有为认为是维新派对抗顽固派初步的胜利,因此甚是沾沾自喜。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将大清帝国最权倾朝野的的要臣驳得哑口无言,夹着尾巴灰溜溜的逃走了,这显然是天助我康有为!然而,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荣禄是慈禧太后的铁杆心腹,他的退场是在表达一种高层姿态!而且康有为这样一句自以为机智的回答如果传到了老佛爷和其他满蒙贵族的耳朵里,将会引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一举动似乎在瞬间便决定了他凶险的未来!

第二个发起提问的人是刑部尚书廖寿恒,他是个沐浴着中华传统文化成长的儒学士大夫,显然不爱好西学,对康有为的“变革“不是很了解,此前也没有和康有为打过交道,没有敌意。于是他和善地询问:“你既说要变法,怎么变?可有切实可行的方案?”

康有为不卑不亢,明确地答:“宜变法律,官制为先。可以请个洋人,加上我,一起商量修改法律的问题。比如现在的六部就要彻底地变革一下。”

谁也不知道康有为是否故意要刺激各位大员的神经。一个六品小官,竟然要从帝国所有位高权重的衙门下手,他还真把自己当玉皇大帝了!

李鸿章原本是想听细细地康有为谈谈究竟应该怎样变法,而他的回答格外简单,一句话就把在坐的其余四个大臣统统给打发了。“想变法律,官制为先”,他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显,久经沙场的李鸿章岂能听不明白,就是旧的政府机构全部撤销——尽撤六部,再就是把旧的法律全部作废——尽弃旧例,这也是完全效仿西方制度进行变法。如此激进的观点如果用之于实际政治运作,在老成持重和有着丰富的内政外交经验的李鸿章看来,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听到这儿,李鸿章再也忍不住,不禁冷笑起来:“你的学术造诣如何,鄙人不敢评价,但是你胆大包天,狂悖自大这下可闹得人尽皆知了!你把政府六部全部裁撤了,不等于列祖列宗的规矩都不算数了吗?”

康有为越说越没边儿,夸夸奇谈起来:“今天是列强并立的时代,不是过去的江山一统局面了。现在中国的法律和官制不但早就过时,而且弊端重重,应将其全部废除,国家才有希望!”

接着,康有为又口若悬河,大谈法律、度支、学校、农商、工矿政、铁路、邮信、会社、海军、陆军等该怎样变法,并说日本的明治维新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仿效了西方的法制,日本的国情与我大清最为相近,所以说最易模仿。

李鸿章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待人接物也以有涵养著称,再加上他不是那种喜怒哀乐形于色的人,面对康有为的不知天高地厚,他不住摇头,嘴里不停念叨着:“荒谬,真是太荒谬了……”

唯一与在座的大员们的心思不同的翁同龢见问答气氛紧张,于是赶紧打圆场岔开了话题:“要变法,就要有经费支持,不知康主事对筹款有什么高见?”

康有为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地回答:“筹集政治变革的经费,各国有各国的办法。日本人发行纸币,法国人实行印花税,印度征收田税。中国只要制度改变,税收至少可以增加10倍以上。还可以借洋人的钱来办中国的事。”

“借债?”连一向支持康有为变法主张的翁同和也被他的主张吓得大惊失色,“康主事,眼下时局艰难,朝廷的税收本就入不敷出,你可知洋人放的都是高利贷?如今向他们借债,且不说我们泱泱大国有损颜面,单纯说在财政亏空的情况下,你日后叫我们拿什么去还?还不上钱,指定又要割地赔款,这种寅吃卯粮的做法皇上和太后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问话从下午3时开始,黄昏时分才结束。在这场西花厅问话中,康有为的侃侃而谈非但没有打动这几位朝廷重臣,反而很可能给自己招来祸患,不过对于康来说,尽管他的狂妄姿态引起了他们几个的极端反感,但是自己直率的言辞和极端的见解,尤其是他那种“片面深刻”的思维路数,确实给他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康有为心中暗自窃喜,他相信不久以后他的名字不仅被关心西学的文人墨客铭记于心,在大清的每一寸土地上都会变得家喻户晓,他——康有为就要载入史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