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冤魂不散

无人注意时,连夏临也会悄然退身。

一时四下皆寂。

唯有夕色余影投散在墙上,仿佛又回溯到了那年的书院。

自己休课后留下,是为了堵候先生请问,却在路过一间讲室时,看见了正用笔杆杵着下颌唉声叹气的女孩。

闻声抬头,见是他,神色倏然一亮,“沈砚,先生罚我抄书,你字写的好,你帮我抄好不好?”

他知道她最厌困顿,能甘愿在此习读,想都不用想是源自何故。

可他停顿半晌,依然退后一步,无声彰显疏离。

“林小姐,既然同在书院,依规,您该称我师兄。”

女孩歪着头,并未因这句话而扰,露出了狡黠笑意,“那我重说,好不好嘛,师兄?”

尾音轻轻挑扬,像墙角轻捷跳走的狸奴,尾稍擦过的触觉。

记忆如此深隽,令如今的他仍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将那一尾握在手中。

却仅是搅散了虚幻的忆景。

眼前仍是大理寺昏暗不明的卷库。

再无心翻阅,他放下卷册,走到院中。

架阁库地处偏幽,独立成院,本是大理寺中唯一鲜有喧嚣的地方。

然而此时,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沈砚寻声走去,竟被冲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鼻尖隐约闻到一丝浅浅的松香。

对方跌坐在地,破旧的毡帽下,露出一张惊慌稚气的脸庞。

看清沈砚后,忽然愤恨尖斥:“狗官!”

声音有些熟悉,沈砚不觉怔住。

这空档,那人跌跌撞撞跑开,紧随其后进来一队侍卫。

领头的是那负责狱审的推丞田旺。

田旺抱拳,仍是那副油滑嘴脸,“大人恕罪,属下失职,未能看管住疑犯,冲撞了大人。”

“这是?”

“回大人,是淮水楼的小杂役,案发的时候正巧看了现场,吓晕过去。今天找来问话,一口咬定就是季公子杀人,又没有凭证,宋大人斥了几句,他竟张口就咬在了宋大人的手背上,随后逃窜。”

沈砚立时忆起,为何觉得声音熟悉,就是此人叫出了那夜盘桓在夜空中的一句“杀人了!”

“我看那还是个小姑娘,多半是被牢狱之势吓到了,你们莫要出手太狠,关几日点到教训即可,别落了伤害百姓的口实。”

“那杂役是个姑娘?”田旺惊诧。

沈砚扫他一眼,并未言语。

莫说她的轮骨身形昭然若揭,就是那熏香气,又有几个男子能如此。

“全听大人教诲,属下这就去交代。”田旺忙识趣道,追着队伍而去。

沈砚轻轻叹息一声,宋少予性子睚眦必报,也不知自己的敲点能有几分作用。

之后两日,夏临不时带回些案件的讯息。

沈砚审理的那夜,所涉狱差并未有人踏出寺门,暂且估测不出是谁对御史台走漏风声。

仵作的勘验记录干净清晰,死者为掐窒,再无多余赘述。

刑讯的供录中,季应奇一直未诏,咬死自己进了房中便酒气上涌,酣睡过去,其余一概不知。

宋少予主理后,对他彬礼有佳,就差捧成坐上宾,昨天还对外宣称,案子存有疑点,他已找到关窍。

再细追问,便闭口不提。

眉目却尽透喜色。

抚瑶的尸首他在事发当夜便第一时间亲见,雪白脖颈上,掐痕对称,理应无异。

宋少予的反应也在预想,他爹虽是刑部侍郎,平日也颇好攀附,门风一贯如此。

只是对御史台那条,提了句:“御史台那边我也打探过,自是都不肯吐露信息来源。既然大理寺中也查不出所以,不如去御史张大人家周遭问问,当时是否有谁出没。”

然而,一夜间,风向骤变。

“听说季应奇忽然改口供,认下了所有罪行。”

沈砚正对着卷宗抄录:“死者悬于梁下,勒痕显闭环形,赤红。”

闻言悬笔半空。

“宋少予昨日还在设法回环,怎么今天就把季应奇逼得招认?”

夏临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属下将打听来的内容尽数说与大人,但属下也实在难以确准是否可信。”

沈砚抬头。

“听说,昨天晚饭过后,本来在官廨休憩的宋寺正忽然奔跑出来,口中叨念着,说是抚瑶姑娘化成厉鬼,出现在他床塌边。”

夏临不觉放缓了语速,见沈砚未置可否,继续道:“又说抚瑶样貌可怖,冤屈深重,一字一句将真相尽数告知了他。

随后他就到狱中,又亲审了一遍季应奇。可听我在狱审那边的眼线说,当时的宋寺正,面色诡异,语调离奇,连说的话,都像是出自他人,仿佛真的被上了身一般。

更没想到的是,季应奇竟然就招了!随即宋寺正便一气呵成,拟了初判:死罪!”

沈砚凝眉,“在这期间,可曾有人出入过宋寺正的房间,或探视过季应奇?”

“目前打探的情形是并无,而且,按说命案疑犯在定案前不准探视,若有暗箱操作的人,大约也不会承认。”夏临犹豫一番:“大人,你说会不会真是抚瑶姑娘冤魂不灭,前来伸冤?”

沈砚淡淡看他一眼,“即便是鬼,冤债有头,也没什么可惧,难道这人心不比鬼怪可怕?”随即又问:“寺卿大人那边怎么说?”

“寺卿大人看完供录和初判意见,二话不说,当下就书拟了定罪书!”

沈砚一惊,连忙快步踏出库门。

老寺卿今日破天荒仍在寺中。

见了沈砚来,面色虽还有些冷,却也抬手示意仆从为他斟茶。

“听底下人说,这两天沈大人都在架阁库里看卷,老夫委实欣慰。眼下那棘手的案子已然定论,沈大人还是按部就班的看顾寺中日常事务吧,老夫也疲了,需在家中调理一番。”

沈砚道:“多谢大人宽谅,既然大人信任,托付在下看顾寺中日常,眼下有一决断,还望大人成全。”

“你说。”

“在下想罚齐敏十杖。”

齐敏是老寺卿的贴身侍卫,此时正站在老寺卿身侧,闻言一怔。

老寺卿面色一沉,“你何出此言?”

“刚刚大人说,案子已定,可是依照流程,死刑案初断后,应进行合议,我作为少卿,竟没接到参加的通传,组办合议往日都是齐敏负责,敢问大人,这等关要事项都能疏漏,不该罚吗?”

老寺卿的茶盏重重磕在桌案,“沈砚,你可是在指责老夫流程有疏?”

“沈砚不敢。”

“不敢?我看你可是敢的很,老夫实在看不清楚,你沈砚,不是最盼季家那小子死罪的人,如今已如你所期料,还来徒生事端做什么?还是说你非要参与,亲自为那烟花女子报仇才甘心?”

“大人,在下只是觉得,从大理寺审出的案子应严丝合缝,如今的这桩有诸多疑虑,宋寺正那边的鬼神之说,季应奇的突然翻供,都有待考据,定案委实稍显仓促。”

“好!好!”老寺卿拊掌,唇边却缀着冷笑,“沈大人一席话,大义苍然,闻之感涕,只可惜,你不是寺卿。”他一字一顿,“而老夫是。”

老寺卿阖眼,“这桩卷宗,一早便送去了刑部复核,圣上对这案子分外关心,想必这会,刑部的尹尚书应当已端着卷,承到了殿前,沈大人,你若还有疑虑,和老夫说不着了,要说,就去和陛下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