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薛颂2

镇上小卖部不少,离最近的是打铁匠张老二老婆刘红花开的红花百货,跟银山镇客运站隔路相对。前两年政府给十里八乡通完水泥路,开始搞惠民交通,县城内各大乡镇间通起公交车,乡亲们开始往县城卖土货农产补贴家用,车站运量翻了个番,红花家生意也依仗着车站越做越大,去年干脆扩张到两个门面,规模比薛颂这间大得多,去她那准能买全。

但雪路难走,起风后冷意渐足,女人刚从车站走回来,不想再动。

“那就先买有的吧。”

声音软的像上好绸布。

娟秀婶出主意:“小满,你今晚先使俺家的牙膏将就着,婶子家杯子多,回去给你拿一个。”

“好,谢谢娟秀婶。”

女人边说边伸手掏兜,准备掏皮夹子付钱,两手伸进大衣口袋,表情微微一怔。

娟秀婶问:“怎么了?”

“……没事。”

“是不是钱被偷了?!”

同时,薛颂的游戏结束了。

射手闹脾气,家里输出跟不上,被对面平推。

他放下手机,弯腰打开烟柜下的储藏柜,掏出几沓毛巾放在桌上,每一耷毛巾的塑料外包装都理的规整,就连胶条都封的一丝不苟。细细环顾,店内陈设井井有条,凡有包装的零食都列队般码放整齐,就连挂在木柜框上的糖果都乖巧条顺。整个店面都显示着主人近乎强迫的规则感。

女人从裤口袋掏出手机,点两下,屏幕显出根绿色扫码条,从上到下,消失,再从上到下:“老板,可以微信支付吗?”

“可以。”

薛颂往身后指:“牙刷要什么颜色?”

他这只有最便宜的塑料牙刷。

“蓝色的。”

薛颂转身从蓝色队列最后抽出一根,转回来看见女人葱白一样的手指指着最上面一沓毛巾说:“这种拿两条。”

不是扎眼的白,而是珍珠一样莹润的白,指节泛着微微的粉色。

薛颂的目光从她指尖滑下去,放下牙刷,给她拿毛巾。

娟秀婶情绪激动:“小满,你说实话,是不是钱被偷了?”

女人温声安慰道:“没事,就几百块备用金。”

“绝对是老王家那个孙子干的!”娟秀婶很生气:“初中都没毕了业的混球,以前没通公交的时候就在镇上偷鸡摸狗,现在一趟公交只要一块钱,他就花小钱办大事,在公交上偷,上个月我去县城卖丝瓜瓤,辛辛苦苦卖一天才赚三十块,回来一摸兜毛都没剩!公交车监控拍得清清楚楚,就是他趁我睡着偷的!呸!咱们银山的名声就是被他们王冲那伙人败坏完的!”

隔壁春花婶听见动静也走进来:“咋的了?谁钱被偷了?”

“小满被偷了!肯定是王刚那龟孙干的!”

春花婶拉着女人问:“小满啊,你坐公交回来的?”

“嗯。”

“公交上有没有一个瘦猴似的小子?大冬天也不穿棉袄,光穿个皮夹克,底下紧身牛仔裤露一截脚脖子。”

“……不记得了。”女人有意转移话题:“婶子,我先付钱。”

薛颂调出收款码递过去,视野里,出现一只莹白的手,与他古铜色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她没留指甲,也没做花花绿绿的美甲,指尖只有窄窄一圈透明的白色。

“滴。”

扫完码,女人收回手。

收款码下出现一行字:“闻聆正在支付中。”

用名字做昵称,蛮少见。

“老板,一共多少钱?”

“十六。”

两秒后,那双莹白的手拿起柜面上的东西,与此同时,丝绸般质地的声音响起:“过去了吗?”

薛颂:“嗯。”

三个女人转身往雪里走。

春花婶停在门口,扬声叮嘱:“小满,王刚是惯犯,不能由着他,一定要报警把他逮进去!”

娟秀婶也说:“这小子就是个祸害,怎么就没人能治的了他!”

闻聆却问起另个话题:“婶子,明天派出所几点开门?我去补办身份证。”

“八点就开了,婶子陪你一起去,警察抓小偷天经地义……”

声音越飘越远,大雪纷飞,没有要停的趋势,一般来说,雪后应该是好天气。

隆冬傍晚,天早已黑沉。

王冲在银山镇西北方向的半山腰上,只有十几户王姓人家,听说祖上是倒斗的,几乎每辈都有人犯事蹲监,到王刚这一带更是偷盗成风,因此才被镇上人叫做贼窝。

王刚是进去次数最多的一个,他喜欢偷完就用,主打一个及时行乐。他是个天生地养的,父母带着妹妹在广东做工,根本不管他,只有逢年过节才象征性打点钱,放他一个人在老家自生自灭。所以即使抓到他也无法弥补损失,被偷的人只能自认倒霉,他似乎也知道,近年来更加肆无忌惮。

今日大雪,人畜家禽都被关在家里,王刚家在冲子最里一间。院墙半颓,昭示人运,铁门腐朽,形同虚设。

山里本静悄悄的,狗却突然叫起来。

冲里人几乎家家养狗,王刚没有,他连把自己喂饱都是问题。

这会儿,他正在点刚刚从后山捡回的柴火。山区农村,过冬通常靠火取暖。有钱或自己会沤碳的就烧炭火,没钱的只能烧柴火。柴火不要钱,只管从山上捡,勤快人总随身带几根布条,上山干活时遇到好柴便捆好标记,表示此柴已有主人,下山捡回劈好堆在柴房,三季下来除去每日做饭的富余足够冬天取暖用。像王刚这样懒的很少。

柴火的暖是很快的,燃起后不消几秒就能把人烤的暖烘烘,但不能持久,需人看着随时添柴,而且会冒烟熏人。尤其这两年,交通好了,村里人的营生选择变多,大多数人抛弃了烧柴烧炭的传统取暖方式,转而用电热毯,再有钱些的选择装空调,且每到冬季村干部就要挨家挨户上门宣扬一氧化碳中毒的危害,烧柴用碳的人就更少了。

王刚又懒又穷,是典型中的特例。

他临时抱佛脚捡回的枯枝败叶早浸了雪水,半湿不干的怎么都点不着。

“他妈的,下他妈什么雪!”

王刚扔掉火柴,骂骂咧咧的裹紧皮夹克,火点不起来,只能回房睡觉,有被子盖着能稍微暖和些。

一转身,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男人,羊毛夹克上融了几点雪水,利索的工装裤扎在皮靴中,身材精壮,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他身后大雪纷飞。

“你谁啊?”

“你是王刚?”男人边说边进屋,漫不经心的四下打量,表情冷静淡漠,看不出善恶。

王刚不自觉的往后退,心突突跳。

来人生的人高马大,进屋后整间柴房都暗了几分,房中只有一颗玻璃灯泡,裸着,被烟熏得发黑。钨丝灯明明灭灭,暗光在他半边脸上闪。

王刚不是怂人,但面前男人的阴冷眼神叫他发怵,像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他不断小幅度的后退,想跟男人拉开距离:“你谁啊?”他又问一遍。

“银山镇人,薛颂。”

“你找我干什么?”

“你今天是不是偷了一个女人的钱?”

王刚心里猛一沉。

他下午的确在公交车上偷了一个女人的钱。那人穿一身黑,拎个白色行李箱,身上很香,皮肤很白,漂亮极了,一看就是从城里回来的。他本来没想偷,城里人不喜欢用现金,没多少油水。偏偏她带了个皮夹子,墨绿色的长皮夹,就放在大衣口袋里,冒出一个角,勾的他心痒痒。

可他下意识否定了:“没有,我——”

薛颂摘下皮手套,手骨粗壮,手背筋脉凸起,没有预兆的一拳砸在他脸侧。

王刚骤然被揍翻在地,口腔里啪一下,像有什么断了,血气瞬间弥漫,从他疼到变形的嘴里喷出来,拉着粘稠的丝滴落在半湿的树枝上,又被一双手抹来抹去,擦的到处都是。

他立刻哆嗦改口:“我偷了、我偷了……钱夹子在兜里,我马上拿出来!别打,哥,求你!”

植鞣的皮料,摸着很软。

翻开,钱塞得乱七八糟。

“证件都在!”

薛颂蹲着,侧身漏出一点光,捏着身份证看。

闻聆。

皮肤很白,唇色嫣红,容若桃李,春风独步。

他将钱夹收进口袋,眸光凛凛:“花了吗?”

“只花了一张买烟酒,雪大,镇上好多店都没开——”

薛颂扯过他一双沾血的手摁在地上,打断他的话:“哪只手偷的?”尾音寡淡,像投入湖中的石子,咻然落水然后急速下坠。

王刚瞳孔放大,被吓得瑟瑟发抖:“哥!别,我错了——”

屋里腾起一股湿润的骚气。

屋外狗又开始叫。

皮卡驶上大路,雪被风裹着灌进半开的窗子,冷意在男人眼中激荡。

猩红鲜血在他眼前不断喷涌,像口踊跃的泉眼,把他双眸成绯色。

王冲离镇子不远,十几分钟就到家。

停车后,薛颂揣着皮夹往马路对面走。

沿路的灯都灭了,只有闻聆家二楼亮着,窗帘紧闭,将光染成鹅黄色。

薛颂把皮夹扔进院子,转身离开。

雪下到半夜停了。

凌晨五点,大公鸡开始叫,小镇逐渐苏醒。

春花婶端着碗站在门口吃饭,听隔壁门拉开,往出走两步招呼道:“出门啊?”

薛颂嗯一声,转头拉下卷帘门,上锁。

春花婶问:“今天起这么早要去哪儿啊?”

“县城。”

“买东西?”

“进货。”

突突响的摩托车由远及近,是春花婶老公吴广源,镇上少有的木匠,生意兴隆,四处敲打。

他昨天在王冲干活,下午雪太大,到傍晚还没有停的趋势,索性就在主家住了一夜。

薛颂踩雪出,听踏雪进的吴广源沉声道:“王冲那个龟孙,昨晚遭人打了。”

春花婶瞪大眼睛:“是王刚吗?”惊呼之余还有明晃晃的期待。

“嗯,左手被人打断了,右边后槽牙也断了一截,不知道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人。”

“哎哟!谁打的?”

“不知道呢!王刚被吓得不轻,王老大问他什么都说不知道,也不敢报警,我们估摸着是他自己犯事在前,被人找上门教训了。”

“哼。”春花婶压着兴奋说:“打得好,最好把他腿打折瘫在床上,省的出门害人。”

娟秀婶听说王刚被打了,还被打得挺惨,高兴坏了:“活该!把他打死才好。”

阴云渐散,日光泼洒,街上家家户户出门扫雪,闻聆也起床了。

他们所在的镇南古树路,比镇北将军路晚修三年,所以商业方面不如镇北。将军路沿路的房子是统一盖的,连上阁楼一共四层,院子在楼后边,前屋留作商铺。古树路是民居改建,绝大多数沿用了将军路的建制,也有少数几户修新如旧,保留了前院后屋的样式,比如闻聆家。

她觉多,如果不是要去派出所补办身份证,能睡到十二点再起。

院里积雪很深,她穿了双长筒皮靴,娟秀婶已经在门口等她。

不想开院门时,左边院门拉到一半就拉不开了,右边院门因为年久失修已经锈死。

娟秀婶说:“左边有插销,你看看是不是没拔起来被石头挡住了?”

闻聆蹲下身,顺着插销位置把雪往旁边扒开,一角墨绿色露出来。

她有些惊讶,取出来一看,真是自己丢失的皮夹子。里面钞票码放的整整齐齐,面额大的在后,小的在前,似有中轴线般对仗工整,钱一分没少,身份证和银行卡也都在。

“婶子,不用去了。”她拿着皮夹扬了扬:“可能是我自己没注意掉在院里了。”

“钱都在吗?”

“在的。”

回到房间,闻聆拿湿巾擦皮夹上的尘土,擦着擦着,湿巾变红了,她盯着洇开的红色看了会儿,鼻尖嗅到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仔细擦完皮夹,她捏着湿巾去卫生间清洗,直到所有红和粉都冲洗不见,才将东西展平放在朝南窗台,待完全干透拿到厨房打火点燃,余烬倒入马桶冲净。

失而复得,得发条朋友圈庆贺。

她打开手机,先看到好友田枝枝的信息:“看到薛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