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刚过，天光只是熹微。湿润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沁凉地涌入鼻腔。星海中学偌大的操场还笼罩在浅灰色的薄雾里，空旷寂寥。塑胶跑道在脚下发出轻微而富有弹性的声响，规律地敲打着刘小静的耳膜。
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在大多数人还在沉睡时，用这种安静的奔跑开启新的一天。脚步声是唯一的陪伴，思绪可以自由飘荡。然而今天，这份固有的宁静被打破了。
当她沿着跑道转过第二个弯道时，一个高挑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操场入口的方向跑了过来，目标明确地调整路线，很快与她并肩。
“早啊，刘小静！”声音清朗，带着晨跑后微微的喘息，却精神十足。
刘小静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她侧过头，撞进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睛里。卢小嘉穿着白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线条流畅，皮肤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微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他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绺，随意地贴在额角，整个人像一棵吸饱了晨露和朝阳的白杨，生机勃勃。
“早…早。”刘小静有些局促地回应，视线飞快地掠过他带着汗水的笑脸，落回自己脚下的跑道。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升高。晨跑是她隐秘的独处时光，他的闯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
“真巧！你也喜欢这么早跑步？”卢小嘉自然地调整着步伐，和她保持着一致的节奏。他的气息很稳，显然体能极好。
巧？刘小静心里掠过一丝疑问。这个时间点，偌大的操场上通常只有她一个人。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习惯了。”
“挺好！晨跑完脑子特别清醒，做题效率都高！”卢小嘉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感染力，“对了，昨天在图书馆…后来找到你要的资料了吗？”
话题自然地切回了昨天。刘小静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两人并肩跑着，沉默重新降临，只剩下交错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刘小静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阳光气息和少年汗水的清爽味道，这让她有些不自在，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一点。
卢小嘉像是没察觉她的细微变化，依旧轻松地跟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他偶尔会侧过头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随着跑动轻轻飞扬的马尾辫上，眼神专注而温和。刘小静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存在，这让她更觉紧张，视线只敢死死盯着前方跑道模糊的尽头。
几圈下来，薄雾渐渐散去，天空透出清亮的浅蓝。跑道上开始零星出现其他早起的学生身影。刘小静慢慢停下脚步，微微喘着气，额角也沁出了细汗。卢小嘉也跟着停了下来，气息依旧平稳。
“我得去教室了。”刘小静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运动服的下摆。她只想快点离开这让她心慌意乱的并肩同行。
“好！”卢小嘉爽快地应道，笑容依旧明朗，“那…明天见？”
刘小静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快步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背影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卢小嘉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的转角，清晨的阳光终于挣脱了薄雾的束缚，暖暖地洒在他身上。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转身走向体育馆的方向，步伐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
午后最后一节是化学实验课。实验室里弥漫着各种试剂混合的、有些刺鼻的气味。刘小静穿着宽大的白色实验服，戴着护目镜，和同组的女生站在实验台前，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她动作很稳，一丝不苟地按照步骤添加试剂，观察着锥形瓶里溶液颜色的变化。她喜欢这种需要高度专注和精确操作的感觉，能让她暂时抛开一切纷扰。
“小心！”
一声短促的低喝从斜对面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刘小静下意识地循声抬头。只见隔壁实验台，一个男生（陈小伟，化学课代表，平时总带着点高人一等的傲气）正拿着一个烧杯，准备将里面一种无色的液体倒入另一个正在加热、冒着气泡的烧瓶中。他的动作有些随意，手腕一斜——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卢小嘉的身影已经敏捷地跨前一步。他几乎是在那男生动作变形的同时就做出了反应。一手迅疾无比地探出，稳稳地扶住了那男生倾倒烧杯的手腕，强行稳住了倾斜的角度；另一只手则闪电般抄起旁边一块厚厚的湿抹布，精准地挡在了两个容器之间！
“滋啦——”
几滴滚烫的混合液体不可避免地飞溅出来，大部分被湿抹布挡住，发出轻微的腐蚀声和一股白烟。只有极小的一两点，溅落在了卢小嘉伸出阻挡的手臂实验服袖子上，迅速蚀穿了薄薄的白色布料，留下两个焦黑的小点，一股蛋白质烧焦的微臭弥漫开来。
“我的天！”陈小伟这才反应过来，脸色煞白，手一抖，烧杯差点脱手，被卢小嘉再次稳稳托住。
“加热硝酸银溶液时加氨水要沿壁缓慢滴加，不能直接倒。”卢小嘉的声音沉静，没有丝毫责备，只有清晰的提醒。他松开手，放下那块冒着烟的湿抹布，仿佛刚才那惊险的拦截只是举手之劳。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实验服袖子上那两个小小的焦痕，眉头都没皱一下。
整个实验室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后怕和钦佩。刘小静隔着护目镜，清晰地看到了全过程。他动作的迅捷、判断的精准、出手的果断，以及那近乎本能的保护姿态，像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她之前对他袖口污渍的所有猜测和芥蒂。他不是粗心大意，他是真的在需要的时候，能毫不犹豫地挡在危险前面的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温热的、踏实的感觉悄然弥漫开来。
卢小嘉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隔着几张实验台和攒动的人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他微微勾起嘴角，朝她快速地眨了下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后怕，只有一丝安抚和“没事了”的轻松。
刘小静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自己锥形瓶里已经变成稳定紫色的溶液。护目镜下的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比刚才溅出的溶液还要灼热。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还未完全消散，空气却已变得滞重而压抑。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地压在天际，一丝风也没有，只有闷热黏稠的气息包裹着整个校园。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像巨兽在云层深处沉闷地咆哮。
篮球馆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人声鼎沸，热浪翻滚。一年一度的校际篮球友谊赛正在这里举行。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尖锐的哨声、篮球猛烈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混合着汗水蒸腾的气息，几乎要将顶棚掀翻。
卢小嘉是全场无可争议的焦点。他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在深色的地板上急速穿梭。每一次精准的传球都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每一次凌厉的突破都引得观众席爆发出巨大的惊呼。汗水浸透了他的球衣，紧紧贴在起伏的背脊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对手的每一次移动，掌控着整个赛场的节奏。队友们围绕着他，每一次进攻和防守都流畅得像一首激烈的交响曲。
然而，刘小静并不在喧嚣的篮球馆内。她独自坐在图书馆那个熟悉的角落，面前摊开着一本摊开的习题册。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久久无法落下。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闷雷声越来越近，每一次轰鸣都仿佛敲打在她的心上，带来一阵莫名的焦躁。
她强迫自己看向习题册上的公式，那些熟悉的符号和数字却变得陌生而混乱。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卢小嘉在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闪过他昨天在实验室里冷静出手的样子，闪过他清晨并肩跑步时带着汗水的笑容……还有，他昨天下午在走廊尽头追上她，塞给她一张纸条时，眼睛亮得像星星的样子：
“明天下午篮球赛决赛，来看吗？我……给你留了位置。就在第一排，靠通道那里。”
纸条上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飞扬的洒脱。她当时只是低着头，攥紧了那张带着他体温的纸条，没有立刻回答。他却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笑容更加灿烂，转身跑开了。
“轰隆——！”
一声炸雷在头顶猛然爆开，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狠狠砸在图书馆宽大的玻璃窗上，瞬间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风声呼啸着穿过建筑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
刘小静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么大的雨……他还在比赛吗？观众席会不会混乱？他留的位置……在第一排……
一种强烈的、几乎让她无法思考的冲动攫住了她。她甚至来不及收拾桌上的书本，抓起放在一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备用雨伞，转身就朝着图书馆大门的方向跑去。帆布鞋踏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略显慌乱的哒哒声。
冲出图书馆大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瞬间扑面而来，打得她几乎睁不开眼。雨伞刚撑开就被强劲的风吹得变了形，勉强遮挡着上半身，下半身的校服裤腿和鞋子顷刻间就被斜扫的雨水打湿了。她顾不上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篮球馆的方向狂奔。
雨水模糊了视线，风像无形的巨手推搡着她。等她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地冲到篮球馆那扇巨大的双开门前时，里面震天的喧嚣声浪几乎要将她掀翻。她费力地推开沉重的大门，一股混合着汗味、呐喊声和热浪的气流汹涌而出。
刘小静站在入口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在干燥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的目光急切地扫向观众席第一排、靠近通道的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猛地抬头望向球场中央。
激烈的比赛仍在进行，但那个最耀眼的白色7号身影，却不在其中！
观众们依旧在疯狂呐喊，为场上的队员加油。刘小静茫然地站在入口的阴影里，雨水带来的冰冷感此刻仿佛浸透了骨髓。他不在这里？爽约了？昨天那个亮晶晶的眼神，那句带着期盼的邀请……难道只是随口一说？
一种混合着失落和被愚弄的酸涩感瞬间涌上鼻尖。她握紧了手中湿漉漉的伞柄，指节微微发白。视线茫然地在喧嚣的场馆内扫视，最终，被场馆侧面一条通往后方实验楼方向的、相对安静的通道口吸引。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实验室……化学试剂……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冲出了依旧喧嚣的篮球馆大门，再次投入冰冷的瓢泼大雨中。这一次，她跑向的不是宿舍楼，而是位于校园另一侧的实验楼。
实验楼静悄悄的，只有风雨拍打窗户的声响。走廊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种雨天特有的潮湿气味。刘小静的心跳得飞快，湿透的鞋子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空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她一间间实验室看过去，终于在走廊尽头那间敞着门的化学准备室里，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几个穿着实验服的学生围在实验台边，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慌乱。实验台上，几个敞开的培养皿暴露在空气中，里面一些颜色各异的菌落或结晶，显然是需要避光或特定环境保存的材料。窗户大开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肆无忌惮地灌入，正对着那些脆弱的培养物。
而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奋力地与狂风和雨水搏斗。卢小嘉浑身湿透，深蓝色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线。雨水顺着他乌黑的短发不断流淌下来。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一手死死抓着窗框，另一只手正拼尽全力，去够那扇被狂风吹得剧烈摇摆、几乎要脱开合页的沉重窗户。风怒吼着，将他额前湿透的黑发狠狠吹向脑后，露出光洁却紧蹙的额头。
“快！小嘉！左边那扇窗的插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焦急地指着。
卢小嘉咬着牙，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青筋微微凸起。他完全无视了灌入口鼻的雨水和打湿全身的寒冷，整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制服那扇狂暴的窗户上。他猛地发力，终于将窗户拉回，另一只手迅速摸索到窗框内侧生锈的金属插销，用尽全力，“咔哒”一声，将其死死扣住！
风雨声瞬间被隔绝了大半。他这才松了口气，喘息着，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转过身。
他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撞上了站在门口、同样浑身湿透、正微微喘息的刘小静。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准备室里其他几个学生也看到了门口的刘小静，目光在湿漉漉的她和同样狼狈的卢小嘉之间来回逡巡，带着点好奇和探究。
卢小嘉脸上的疲惫和紧绷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化为一种无法形容的明亮光彩。他完全没料到她会出现，更没料到她会是这副模样——像个从水里捞出来的、勇敢又有点傻气的落汤猫。他大步朝她走来，完全不顾自己还在滴水，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小静？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你……”他的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裤腿和帆布鞋上，眉头紧紧拧起。
刘小静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他，看着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看着他湿透的校服贴在身上，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担忧和惊喜的眼睛。篮球赛的喧嚣、被“爽约”的失落、在雨中奔跑的狼狈……所有复杂的情绪，在看到他安然无恙、并且是为了保护这些实验成果而出现在这里的这一刻，都奇异地沉淀了下去。
她吸了吸鼻子，雨水带来的冰冷感似乎也褪去了不少。她抬起手，将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那把同样湿漉漉的折叠伞递了过去。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给你。”她的声音不大，在安静的走廊里却格外清晰。
卢小嘉愣住了，低头看着那把递到眼前的、还在滴水的雨伞。再看看她同样湿透的样子，一种滚烫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惫。他喉咙有些发紧，没有去接伞，反而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那件湿透了的、沉甸甸的深蓝色校服外套。带着少年体温和雨水气息的外套，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道，被他轻轻披在了刘小静单薄而湿冷的肩膀上。
宽大的外套带着他残留的体温，瞬间隔绝了周遭的寒意，一种奇异的暖流包裹住她。
“穿上，别冻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冰凉的肩头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刘小静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却没有拒绝那件带着他气息的温暖外套。宽大的布料几乎将她整个罩住，残留的体温和一种干净的、混合着阳光与汗水的少年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
卢小嘉看着她被包裹在自己外套里、显得更加纤小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像只受惊又强装镇定的小鹿。心头那股灼热感更甚。他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脚上那双同样湿透、鞋带松垮散开的帆布鞋上。
“鞋带散了。”他低语了一句，没有丝毫犹豫，极其自然地单膝半蹲了下去。
刘小静完全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蹲下时带起的一小股气流拂过她湿冷的脚踝。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勾起那两根湿漉漉的白色鞋带，动作熟稔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道重要的实验步骤。冰冷的脚踝被他指尖无意间触碰到的地方，却像被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一路烧到了心尖。
准备室里那几个同学的目光变得更加微妙，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卢小嘉很快系好了一个结实利落的结。他抬起头，重新站直身体，雨水顺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滴落，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坦荡的关切和难以言喻的温柔暖意。
“好了。”他看着她，声音放得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走廊的寂静，“雨太大了，我送你回去。”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她，只是做了一个虚扶的姿态，目光沉静地等待她的回应。那件宽大的校服外套裹在她身上，带着他的体温，像一个无声的承诺。窗外，暴雨如注，敲打着玻璃，发出密集的鼓点。而在这条光线昏暗、弥漫着雨水湿气的走廊里，一种比暴雨更汹涌、比湿冷更灼烫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