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眉头微垂,声音低沉。
“刘公说,‘今天下非无才之患,而无本心之患’,认为‘治心’才是解救时艰的根本。
他要求朕学尧舜之道、守诚意慎独,无为而治、亲贤远佞。明圣学以端治本,躬圣学以建治要、崇圣学以需治化。
还一再要求朕克己正心、仁义宽厚、崇仁尊贤、存养百姓、安内攘外,说这样才能更好地治国平天下。
可惜,朕是文盲皇帝,他的话朕听了个一知半解,大致明白,刘公要朕勤于反躬自省,正心修身,用恭俭之德再加睿智之才力挽狂澜、处理危机,安定国家。
但是朕问刘公具体施政举措,他就说‘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亲君子远小人而已’。然后来回地劝朕把经筵日讲恢复如宋制,单日一讲。
呵呵,总有大儒想给朕讲经...”
汪文言和冯梦龙眉头一皱,郭明振和张艮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大儒名士都是这样,喜欢说一些玄之又玄,虚之又虚却十分正确的话。
比如南宋末年宋理宗向天下大儒真德秀请教济世解困良方,翻来覆去只得到一句:“祈天永命,敬德爱民。”
最后崖山十万君臣军民只能一死报国,何等悲壮,又何等悲哀!
朱由校继续问:“汪文言,冯梦龙,你们觉得刘公向朕建议的济世解困之法,可行吗?”
冯梦龙面露失望,迟疑道:“草民觉得虚无渺茫,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汪文言却毫不客气地讥讽道:“黔驴技穷,搜肠刮肚,把埋了数百上千年的论说从棺材板里挖出来,捯饬一番,换些新词新字,确实为难念台老夫子。”
冯梦龙吃惊地看着好友,想不到经此一难,他的言辞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不过置身处地想一想,自己要是为东林党和天下正道殚精竭力,经受了严刑拷打,差点一命呜呼。
结果东林党人,所谓正道人士,连正眼都不看一眼。恐怕他府邸上死了一只宠物猫狗,都会洒几滴眼泪,为他们舍生忘死的同袍志士,却弃如敝履,视如粪土!
说不定会更加愤怒,更加偏激!
朱由校继续问:“汪文言、冯梦龙,还有凌濛初,你们这三位草根三杰,深受李贽的学说影响。
以情义论真挚,礼教皆虚伪,甚至还提出情教替换儒道释三教。”
汪文言和冯梦龙对视一眼。
皇上对我们了得非常清楚啊。
正是因为理念相近,自己三人所以才会结为莫逆之交。
“你们多有行走地方,知道江南、岭南一带,有西教传播,多有儒士接受洗礼入西教。
比如松江徐光启,万历三十一年,他在南京认识了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对西夷的诸多知识有了接触。
次年,徐光启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到翰林院读书,遂潜心于天文、水利、兵备、屯田、盐政等实用学问的研究,以求扶危定倾。
被朕派到滦州开煤铁局,铸炮造枪的孙元化,也信了西教。他不仅精通数学,还擅长制器。开矿冶炼,铸炮造枪,是一把好手。
还有陕西泾阳王徵,精通数学,研制过水力、风力和载重机械,写成《新制诸器图说》。他也入了西教。
从李贽到你们,再到徐光启、孙元化和王徵,何尝不是在传统儒学和理学中,寻找扶危定倾的济世良方。
李贽和你们,找到了解放人性、济世致用这条路...
徐光启、孙元化和王徵等信西教儒者,也多是擅济世致用,通晓水利农业制器等实务之人。
他们和你们都一样,不像一般儒生,把头埋在沙子里蒙蔽自己。你们对大明目前的困境非常清楚,也明白任由这些困境继续发展,可能带来改朝换代的危机。
徐光启等人无法在儒家和理学的典籍找到解困良法,恰好遇到了西学,马上就扑了上去。”
朱由校背着手,在室内缓缓踱步,声音依然洪亮。
“大明不缺忧国忧民之士,他们愿意低下头、俯下身,愿意正视大明的实际困境,不自欺欺人,在儒理典籍中苦苦寻觅,可就是找不到救世良方。”
站在窗前,朱由校的目光看向远方,仿佛穿透历史,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清末民初。
在那个年代,华夏民族陷入几近灭亡的危机。
多少仁人志士,拼命地寻找各种救国之法,从教育救国到实业救国到军国救国...甚至连念佛请三清救国都冒出来了。
那是一种绝望中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救命稻草的癫狂,不要笑他们的愚昧和疯狂,至少他们没有躺平,而是在想方设法拯救脚下的这片土地。
现在也是如此。
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内有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外有东虏北鞑屡屡犯境,烧杀抢掠。
有志之士都看得见这些危机,也知道长此以往,必将是靖康之耻,崖山之变的结局。
他们没有如东林党人那样自大到愚昧,也没有如大多数士子那样,躺平摆烂,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们在苦苦寻觅,有人找到了东,有人找到了西。这些都无可厚非,自己也不能对他们横加指责。
比起那些继续执拗偏激,沉浸在自己的圣贤德治、明理御宇幻想中的正人君子,以及把头埋在沙堆里醉生梦死的众多士子们要强得多。
朱由校继续说:“朕听完刘公的高见,啼笑皆非。若是朝中柱石都是这样的高见,大明不消二十年非得亡国不可!
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
这就是那些大儒名士们的德性!
而今大明国困民穷,他们视而不见。
西夷泛海万里,日新月异,他们听而不闻。
天天拿着老祖宗传下的经义,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拆开,试图找到救国之法。
可惜找不到。
为什么!
因为而今到了三千年之大变局!我们要是还在故纸堆里寻找方向,就只能在黑暗中继续沉沦和腐烂。”
朱由校看了几人一眼,慷慨说道:“朕冥思苦想,终有所悟。
从小处入手,考证具体问题,再由小及到大,发现事物真理,而不是由大及小,先格物致知,定义真理,再推而广之。
朕想到的这个法子叫科学方法论。”
科学方法论?
汪文言等人震惊了。
皇上不是文盲皇帝吗?还会做学问?
“有了这个方法论,朕继续格物致知,试图去发现世界万物发展和运行的规律,偶尔从阴阳互变得出矛盾相对说,从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得出积量变为质变,从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得出螺旋向前,继续总结,发现其与《易经》暗合,故而给它取名万物易证法。
这两本册子,一本是科学方法论,一本是万物易证法。”
这二十几日,自己绞尽脑汁,把这些学问整理出来,再用现在的文句编写好,再叫刘良相和刘若愚润笔修改,终于成了这两本小册子。
朱由校挥挥手,刘若愚捧出十几本小册子,分发到众人手里。
汪文言、冯梦龙、郭明振、张艮一人接过两本小册子,匆匆翻阅了一遍目录,汪文言双目一闪,出声道:“皇上这两本册子微言大义,学生学起来颇为费力,建议不如结成一社,互相督促,互相交流,并请皇上时时指正教诲。”
不愧是东林党两大智囊之一,这脑子,永远比别人快好几倍。
自己的册子刚发到手,他就想到如何结社,认真学习,坚决贯彻...
好,这个人朕用定了!
“嗯,你们有向学之心,是好事。文言提倡的结社学习,朕觉得是个好法子。
大家同德同心、同志同行,追寻的是一条强国益民、振兴大明之路,不如叫兴明会。”
众人对视一眼,齐声道:“臣等/草民谨遵圣意。”
“旧的汪文言已逝,他脱胎换骨,重新为人,你重新选个名字。”
汪文言欣然道:“草民谨遵圣意。草民改为母姓,刘。至于名字...”
朱由校说:“就叫刘国华,国华永昌。”
“草民谢皇上恩赐新名。”
“你愿受朕的赐名,那你和冯梦龙,愿不愿为朕驱使?”
刘国华和冯梦龙连忙恭声道:“草民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刘国华,你暂且留在京师,操持兴明会事宜。
冯梦龙,你出任礼部主事,兼制置司文化局主事。即刻跟张艮出京,执行一项任务。”
“遵旨。微臣斗胆问一句,是什么任务?”
“协助魏忠贤,从盐商手里敲诈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