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在午门五凤楼上响起,悠悠荡荡,惊起一群鸽子在微青的天空中飞翔,只听到振翅声,看不到影子。
吱嘎声响,
左右掖门终于开了,锦衣卫开始验牌放人进去。
勋贵外戚、文武朝官分成两班,从金水桥向北走,一直走到皇极门丹墀前,隔着御道分成左右两班对站。
皇极门上廊内正中设御座,是为“金台”。
台阶左右是钟鼓司的乐队,殿陛门楯间列“大汉将军”,穿着全服铠甲。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也各有校尉握刀站立。
站立完毕,大汉将军在金水桥挥动长鞭。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净街鞭在空中炸响,仿佛直接抽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钟鼓司的乐手吹奏乐曲,煌煌洪武正音中,朱由校头戴白鹿皮、黑纱覆裱、前后各十二缝的皮弁,身穿绛纱袍和红裳,配玉佩、大带和大绶,手持玉圭,缓缓走到金台御座上坐下。
两位高大雄伟的内侍上前,一人执伞盖,遮于座上。
另一人执武备杂二扇,立于座后正中。
“武备杂二扇”是特殊的仪仗用品,由兵仗局制作。
形状类似扇子,由一柄三刃组成,三刃平时被铁线圈住,外裹黄罗袱。
说是防不虞,即用于防身,实际就是象征皇帝的权威和安全。
鸿胪寺唱赞官宏声唱,“入班!”
文武两班并头进入御道,转身面向金台行一跪三叩头礼。
行礼完毕,唱赞官喊:“起!”
接下来才是正式早朝。
司礼监一位内侍出列,端着一卷诏书,缓缓展开,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万历四十八年,皇祖、皇父相继宾天,天地同悲,山河素缟...
朕以冲龄践位,司牧黎元,薄冰深渊...
东北女真酋首奴儿哈赤,世受神庙先帝恩德,解衣推食,推心置腹...
然奴儿哈赤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罔顾国丧,悍然兴兵。
叛主谋逆,肆虐北鄙。荼毒千里,生民被戮。庐室荡空,流离乡邦。携挈老幼,十室九空。
东北数千里疆土,乃祖宗筚路蓝缕,将士赴汤蹈火,方纳版图。
一朝尽失,罪在朕躬!”
皇帝真的下罪己诏了!
不过这份罪己诏,听着怎么有些不对劲。
站在皇极门前的众文武朝官们心绪各异,静静地听着。
“朕戒斋沐浴,诚心正意,跪奉先殿,谢罪祖宗。三日为期,负荆请罪。
朕继祖宗基业,负荷维艰,怵惕为惧,靡敢怠荒...
国丧叛逆,背弃厚恩,屠戮百姓,可谓丧心病狂。
不宣而战,诈降赚城,疆土尽失,当是奇耻大辱!
女真东虏,当为国贼!
朕誓与国贼不同戴天,自当励精图治、以血雪耻。
不灭女真,不屠逆族,不平辽地,朕何颜见二祖列宗?
...”
众臣骇然。
皇上,你这是罪己诏,还是平辽檄文?
不过很多臣子听完这番慷慨激昂的话,心里冷冷一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皇上还年轻,太冲动了,凡事容易上头。
肯定是孙承宗这个老家伙,从山海关回京,面圣时说了什么,结果把皇上挑拨得热血沸腾,然后咔咔地开朝会,当众宣读名为罪己诏,实为平辽檄文的诏书。
没事,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过了这个劲。
然后一切照旧。
曲照唱,舞照跳,青楼勾栏继续逛!
天色发青,朝阳还没升起,但是皇极门前的广场已经亮到可以看清众人的脸。
朱由校坐在宝座上,目光在下面大臣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孙承宗等少数大臣神情激动。
部分朝官若有所思。
大部分朝官的脸上全是冷漠,仿佛那份罪己诏,就像是吹过的晨风,打个转,很快就消散不见。
预料之中的事!
你永远也叫不醒一群装睡的人。
站在这里的人,各个顶尖聪慧。
有的是从科试中搏杀出来;有的是勋贵世家,从小接受良好教育;少数出身微寒,那更是人尖中的人尖子,才能站在这里。
他们不知道辽事崩坏的后果吗?
知道!
从此大明北疆再无宁日,漠南的蒙古人,东北的女真人,两把尖刀抵在大明的心脏上,中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九边防线。
然后大明朝廷需要不停地从各地搜刮钱粮,源源不断地往山海关、往宣大、往蓟州砸进去,原本不富裕的财政,雪山加霜。
在许多文武官员心里,这反倒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
女真蒙古寇边犯境暂且不说,就问你这么多钱粮砸进来,大家能不能一起发财?
靠山吃山,占辽吃辽。
辽东崩坏,断了不少人的财路,正忧心忡忡,现在又多了一处宁锦山海关,好事!
大家可以继续发财!
朱由校冷笑了几声。
发财!
老子让你们各个都升棺发材!
他挥了挥手,示意早朝继续下一个流程。
刘良相上前一步,大声道:“众臣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马上有官员咳嗽一声,跟同僚打好招呼,兄弟们,我第一个。
然后出列到丹墀前跪下,大声念:“臣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王广庸有本上奏。《谨请急修圣心以缓异灾疏》...”
然后大声念了起来,意思是而今大明内忧外患,天地又有异象,不得了,所以请皇上多读圣人经义,深刻理解,最好做梦的时候都要背,然后以此为规范,急修圣心。
圣心一成,这些异象灾祸自然就消弭...
朱由校半懂半不懂,听了大概,很想问老夫子一句,要是朕苦修圣心,异灾却不消弭怎么办?
王广庸马上就在上疏里做了回答。
异灾没有消弭,那就是皇上你的圣心还没有修到位,还需要继续加油。
从每月三次经筵增加到每五日一次。
要是还没消弭,那就每日一次。
还没有消弭?
那就每日三次经筵,跟吃饭一样。
皇上加油,天下异灾消弭全靠你了!
苦你一人,幸福全天下!
朱由校听到这里,很想拿着手里的玉圭,对着王广庸那张一本正经的老脸,狠狠抽过去!
这都什么玩意!
你们天天文恬武嬉,夜夜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却道貌岸然地要老子做苦行僧,一味地在经筵里苦读。
对啊!
你们这些老夫子也只会讲经,经筵越多,越体现出你们的价值。
你们讲得好坏无所谓,反正出现天灾人祸就是老子没用心去学。
想不到你们跟街边的算命先生,师出一脉啊!
朱由校右手死死地捏着玉圭,差点把它捏碎。
终于还是忍下,让王广庸王老夫子把念完的奏章交给内侍,安然地从丹墀前回到队列。
接着又有官员陆续上前,大声念颂他们的得意之作。
《恭请广开言路扬清激浊尽绝馈遗疏》,暗戳戳地说当今朝堂贤良被斥,言路闭塞,这绝对不行。内外动荡,边衅屡起,天灾人祸,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要想四海宴清,必须把贤良召回朝堂,广开言路,让这些嘴炮畅所欲言。
上疏里还说,要是女真酋首老奴,听到贤臣召回,众正盈朝,言路广开,扬清激浊,定会心生畏惧,然后感于仁德,于是上表纳降,为大明永镇辽东。
好一个春秋笔法!
不仅暗戳戳地踩了阉党,还含蓄地提出解决朝廷当前的燃眉之急,辽东崩坏的办法:裂土分封,把辽东赐给奴儿哈赤,再多给钱帛女子,加以笼络,让他感受到大明的高恩厚德,自然就会臣服,不再犯境...
这脑洞开的,直接冲破天际!
朱由校真的很想冲下丹墀,把自己四十一码的黑舄木制鞋底,狠狠地印着这位正人君子的脸上。
麻蛋,继续忍!
《请诛杀阉贼远妇寺近贤良疏》,这位官员的上疏让朱由校刮目相看。
别的不说,至少有勇气喊出诛杀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口号。
朱由校戏谑地看了一眼站在御座右下方的魏忠贤。
他身穿飞鱼服,垂手低头。
接下来的《请蠲免江南酒茶榷钞杂税以缓百姓困苦疏》,在朱由校心里再一次刷新了文官们的无耻程度。
加征辽饷,你们这些缙绅世家,有出一文铜钱吗?
还不是全部摊派在平民百姓头上!
而且是朝廷收一两银子,你们上下其手,敢收五十两!
现在一转背说自己多么委屈,为辽事出了多大的力,现在已经穷到吃不起单头鲍,更纳不起第二十四房小妾了。
要求朝廷把酒茶榷税减免!
朝廷一年收了你们多少酒茶榷钞杂税?
有没有十万两?
你们居然连这点税都要减免!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接下来官员们的奏章一封接着一封,如雪花一般向丹墀飘来,不到半个时辰,厚厚的一叠,足足五六十封。
其中有大约二十封是要求诛杀阉党,广开言路,中间还混着七八封嘴里喊着打杀阉党,同时说阉贼党羽在地方鱼肉百姓,要求优免...
其余三四十封都是如《谨请急修圣心以缓异灾疏》这样的奏章。
朱由校随手拿了两封,起身从丹墀上慢慢走下来,众臣纷纷举目看着他,心思各异,猜测不一。
这位文盲天子,想干什么?
这些奏章,他看得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