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那句“反应倒是…快得很”,如同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刺向苏柔最紧绷的神经。
偏厅内空气瞬间凝滞,窗外潺潺的水声仿佛也屏住了呼吸。
苏柔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几乎要跃出喉咙。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萧执那如有实质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他在等她的解释,一个关于“温婉绣娘”为何拥有不凡身手的解释。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她脑中飞转。否认?在萧执这种人精面前,徒增嫌疑。
坦白身世?无异于自投罗网!
唯一的生路,是半真半假,编织一个既能解释身手,又不会暴露核心秘密的“故事”。
她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与后怕,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到,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微微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脆弱:
“大人明察…那晚画舫之上,刀光剑影,生死一线,民女…民女当时魂飞魄散,脑中一片空白。”
她抬起眼,眸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看向萧执的眼神带着几分无助与真诚。
“实不相瞒,民女幼时体弱多病,家父忧心,曾重金延请一位云游的方外道姑在府中居住数年,教导民女一些强身健体、修身养性的吐纳导引之术。那位仙师言道,此术习之可固本培元,遇险时或能激发潜能,反应快些…民女只当是强身之法,从未想过真能派上用场。那晚见刺客凶残,老先生危在旦夕,不知怎地…身体便自己动了…事后回想,亦是心有余悸,只觉侥幸万分。”
她说着,身体还配合着微微瑟缩了一下,将一个被吓坏又侥幸逃生的闺秀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她将“身手”归结为强身健体的“导引之术”,且是“激发潜能”的偶然反应,弱化了其攻击性和系统性。
同时点出“救人”的动机,占据道德高地。幼时体弱、父亲延请道姑,这些都是可以查证却又难以证伪的细节,为谎言增添可信度。
萧执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不起波澜,也让人窥不见底。他手指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柔表演。
沉默,是最大的压力。
苏柔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能感觉到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她以为这沉默会无限延长,几乎要撑不下去时,萧执终于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在那堆账册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导引之术…强身健体,倒也不错。”
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致命的质问只是随口一提。
“苏家的账册凭证,留下。核查之事,盐课司自有章程,结果出来,自会知会。”
他既未表示相信,也未表示不信,甚至没有再追问那道姑的细节。
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反而让苏柔更加不安。如同钝刀子割肉,不知何时会落下致命一击。
“谢…谢大人。”苏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深福了一礼,“民女告退。”
她几乎是强撑着维持着平稳的步伐,带着芸香,在萧执那无形的压力注视下,一步步走出了听涛轩。
直到踏出盐运司衙门那沉重的黑漆大门,被外面喧嚣的市井气息包围,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小姐,您没事吧?那位萧大人…太吓人了!”
芸香心有余悸地小声问。
苏柔摇摇头,没有回答。萧执的怀疑,如同悬顶之剑。
盐引之事,更是悬而未决。
苏家,依然在风雨飘摇之中。
回到苏府,苏柔并未将盐运司的遭遇和盘托出,只对苏明远说已递交了凭证,需静候核查结果。苏明远虽忧心,却也无可奈何。
表面的平静下,苏柔心中的危机感却前所未有的强烈。
萧执像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
她可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复仇的线索,必须加快!
她想到了那位“北边老行商”提供的线索——十年前那批失踪的军需药材,以及可能隐藏在姑苏城内的、某个被抄家官员的遗孀。
这条线虽然模糊,却是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李娘子”
苏柔在柳烟阁的雅室里,低声吩咐。
“你想法子,帮我查一个人。十年前左右,姑苏城内,可有哪户官宦人家因贪墨被抄家,其主母侥幸未被没入教坊,而是隐姓埋名流落市井?尤其…其丈夫可能经手过军需药材调拨。”
李娘子是苏府老人,也是苏柔母亲当年的陪嫁丫鬟,知晓部分内情,对苏柔忠心耿耿。她闻言神色一凛,郑重地点点头:
“小姐放心,老奴这就去办。姑苏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人还在,总能寻到些蛛丝马迹。老奴认识几个在衙门做过事的老人,还有些三教九流的路子…”
“务必谨慎。”
苏柔叮嘱道:
“宁可慢,不可错,更不能打草惊蛇。”
“老奴明白。”
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
苏柔一边打理绣阁生意,应付着张夫人等官眷的绣样要求,一边心神不宁地等待着李娘子的消息。
她时常会拿出那枚贴身收藏的柳枝玉簪,冰冷的触感是她力量的源泉,也是仇恨的警钟。
指尖摩挲着簪身上那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印记,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火光冲天、鲜血淋漓的雪夜。
父亲被押走的背影…忠叔嘶哑的叮嘱…
“活下去!报仇!”
萧执那双审视的、冰冷的眼睛,与记忆中父亲最后悲怆而决绝的目光重叠,让她心如刀绞,恨意翻腾。
几日后,一个细雨蒙蒙的黄昏。李娘子脚步匆匆地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压抑的激动。
她屏退左右,将苏柔引至绣阁最里间的僻静处。
“小姐,有眉目了!”
李娘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查到了!十年前,确实有个从六品的漕运小官,叫周显,因贪墨军需款项被抄家问斩。
家产充公,女眷本该没入教坊司,但其正妻王氏,据说在抄家前就‘病故’了,尸首都没见着!当时就有人疑心是金蝉脱壳!”
苏柔的心猛地一跳:
“王氏?确定吗?军需款项?具体贪墨的是什么?”
“确定!老奴托了刑房旧人,偷偷查了当年的卷宗抄录!贪墨的正是拨往北疆的一批药材款项!卷宗上写得含糊,只说是‘以次充好,克扣银两’,但数额不小!”李娘子眼中闪着光,“更关键的是,老奴打听到,这周显有个远房表亲,就在咱们姑苏城西的柳条巷开着一家小小的杂货铺!当年周家出事前,似乎有女眷投奔过那边,但很快就没了音讯!老奴让人远远盯着那杂货铺几天,发现那铺子的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但偶尔露出的半张脸…依稀能看出些当年官家夫人的影子!而且,她似乎…有很重的咳疾!”
深居简出!咳疾!苏柔眼中寒光一闪。
十年前,父亲柳擎天麾下确实爆发过一场蹊跷的时疫,导致非战斗减员严重,这也成了后来构陷他“贻误军机”甚至“通敌投毒”的罪名之一!
难道…那批被贪墨的、以次充好的药材,就是源头?这王氏,是知情者?还是…参与者?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周显”、“王氏”、“贪墨药材”、“北疆时疫”这几个关键词,隐隐串起了一条线!指向那个血腥夜晚背后,更深的阴谋!
“柳条巷…杂货铺…”
苏柔低声重复着,心中已有了决断。她不能再等了!
苏柔她要亲自去确认!
这个王氏,很可能就是解开当年柳家冤案一角的关键!
“李娘子,准备一下。今夜…我要去柳条巷。”
苏柔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小姐!太危险了!那地方鱼龙混杂,万一…”
李娘子大惊失色。
“没有万一。”
苏柔打断她,眼神坚定如磐石,“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我会小心。你只需帮我准备好夜行衣物,还有…一些防身的东西。”她指的是迷药、袖箭等物。
看着苏柔眼中那熟悉的、近乎执拗的光芒,李娘子知道劝不住,只得忧心忡忡地应下:
“…是,小姐。您千万小心!”
夜色,如浓墨般晕染开来。苏府内院早早熄了灯火。
苏柔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夜行衣,将满头青丝紧紧束起,用布巾包好。
那枚柳枝玉簪被小心地贴身藏好。
她对着铜镜,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双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冷锐利的眼眸。
温婉的苏家大小姐消失了,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为了追寻血仇真相而不惜涉险的柳絮。
推开后窗,她如同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向着城西鱼龙混杂的柳条巷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