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春寒料峭。
天光微熹,一层薄如蝉翼的晨雾,无声的笼罩着姑苏城外蜿蜒的河道。
水是青灰色的,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倒映着两岸初绽新芽的垂柳,朦朦胧胧,像极了一幅水汽的水墨长卷。
一只乌篷船无声地划过水面,船娘撑着长篙,竹篙入水出水,只带起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很快又被浓雾吞噬。
船头立着一位素衣女子。
她身量纤细,裹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夹棉斗篷,兜帽半掩着面容,只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下颌和紧抿的淡色唇瓣。
露在袖口外的手指,纤长而骨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紧攥着斗篷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叫苏柔。
江南巨贾苏府的大小姐,姑苏城“柳烟阁”绣纺的大东家。
温婉,娴静,是贴在她身上最熨帖的标签。
十年了。
整整过去了十年。
冰冷的雾气裹挟着水汽钻进斗篷,沁如骨髓。
苏柔缓缓抬起头,望着雾气深处。
实现所及,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白,如同他记忆力那个被刻意尘封,却永远鲜血淋漓的那个夜晚。
思绪不受控制被拉回到十年前,那个同样寒冷刺骨的冬夜。
随同是冬夜,但地点却是在千里之外的北疆—朔风城。
画面是破碎的,染血的。
震天的喊杀声撕裂了寂静的雪夜。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将漆黑的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漫天狂舞的鹅毛大雪。
雪片是白色的,可却落在地上,却变成了粘稠的,散发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迅速染红,融化。
“将军府通敌叛国!奉旨抄家!一个不留!”
一道道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在火光中咆哮。
刀光!剑影!惨叫!仆妇孩童都在绝望的哭喊!
她那时还小,叫柳絮。
被一只粗糙沾满了血污和泥土的打手死死的捂住了嘴巴,拖进冰冷的假山缝隙里。
那缝隙又窄又深,硌的她生疼,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钻进她单薄的寝衣。
“小,小姐…别出声…千万别出声…”
忠叔嘶哑,颤抖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朵,带着浓重的血腥和一种濒死的绝望。
他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却用尽力气将他胡在了最深处。
透过假石山嶙峋的缝隙,她看到了。
她看到父亲——那个顶天立地的忠勇将军柳擎天,一身染血的甲胄被粗暴地卸下,双手反剪,被如狼似虎的官兵押着,踉跄地走过庭院。
父亲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那么单薄,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精准地投向假山缝隙的方向!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怆、刻骨的愤怒,和一丝……让她心碎的、诀别的叮嘱。
“絮儿…活下去!”
紧接着,一把冰冷的刀架在了父亲的脖子上,寒光刺眼。
父亲的头颅被迫转了回去,挺直了脊梁,走向那扇被火舌舔舐、如同地狱入口的将军府大门。
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熟悉的护卫叔叔,有从小照顾她的嬷嬷……猩红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肆意流淌、蔓延,开出诡异而恐怖的花。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皮肉焦糊的味道。
“走!”
忠叔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决绝,猛地将她从缝隙里拖出来。
混乱中,有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被忠叔慌乱地塞进她小小的手里,死死攥住。
“小姐,拿着!这是夫人的遗物!记住!永远记住今晚!记住你姓柳!活下去!报仇!”
那是一枚玉簪。
簪身温润,顶端却被打磨成一枝形态奇特的柳枝,线条简洁而遒劲,在跳跃的火光下,透着一种凄凉的绿意。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冰冷的奔跑、呼啸的风雪,以及身后越来越远的、吞噬了一切的火光与惨叫……
“姑娘,前面就是‘折柳渡’了。”
船娘的声音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腔调,小心翼翼地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回忆牢笼。
苏柔猛地一颤,兜帽下的长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她才惊觉自己已将掌心掐破。
十年积压的恨意与痛楚如同汹涌的暗潮,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撕裂。
苏柔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了喉间的腥甜。
“嗯,靠岸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温婉。
仿佛刚才那个被滔天恨意淹没的灵魂,只是晨雾中的一个幻影。
乌篷船轻轻靠上简陋的石埠。
苏柔付了船资,提起放在脚边的一个小巧的竹篮,踏上了湿漉漉的台阶。
她没有走向渡口旁供人歇脚的凉亭,而是独自一人,沿着河岸,踩着被露水打湿的青草,走向更僻静处。
在一棵最老的垂柳下停住脚步。
老柳虬枝盘曲,万千新绿的柳条如同柔软的帘幕垂落水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苏柔放下竹篮,掀开盖着的素色棉布。里面没有祭品,只有三样东西:
一壶清酒,一只素白的细瓷酒杯,还有——那枚柳枝玉簪。
玉簪被摩挲得温润光亮,唯有那柳枝的尖端,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洗不净的、极其细微的暗红印记。
那是她母亲的血?还是忠叔的血?亦或是…那个地狱之夜溅上的、她至亲之人的血?
她拔开酒壶的木塞,清冽的酒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缓缓地、郑重地将清酒注入杯中,然后,高高举起,对着北方——朔风城的方向。
酒液倾洒入河,无声无息地融入青灰色的水流,消失不见。
“爹…娘…哥哥…”
她无声地翕动嘴唇,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沉重地砸在心头。
“十年过去了。絮儿…回来了。”
晨风吹拂,柳条轻抚过她的脸颊,带着春日的微凉和湿意。
她低下头,纤细的手指珍重地抚摸着那枚冰冷的柳枝玉簪。
簪身的凉意透过指尖,直抵心底,将那刚刚被回忆点燃的灼热恨意,一寸寸淬炼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
兜帽的阴影下,那双刚刚还盛满悲痛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幽深如古井的寒光,锐利得能刺破这江南三月的迷蒙烟雨。
故园血未干,此身何敢忘?
她将玉簪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贴身藏好,仿佛藏起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然后,提起空了的竹篮,转身,向着姑苏城的方向,步履轻盈地走去。
晨雾在她身后缓缓流动,将那棵老柳和河岸的孤影渐渐吞没。
唯有新绿的柳枝,依旧在风中摇曳,像一缕缕无声的招魂幡,也像蛰伏的、等待破土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