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墨香硝烟

考棚内,光线昏暗。狭窄的号舍如同囚笼,弥漫着陈年木料、灰尘、劣质墨锭和隐约尿臊混合的窒息气味。

林煜端坐在冰冷的条凳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地扫视着面前粗糙的桌板。

考篮已打开,镇纸压平了微微卷起的劣质答卷纸,笔洗里的水浑浊不堪,砚台里的墨块尚未化开,如同凝固的黑血。

空气里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无数颗心脏因恐惧而狂跳的共鸣。

当那面标志着开考的铜锣被重重敲响,刺耳的金属颤音撕裂死寂,数名面无表情的胥吏捧着密封的考卷鱼贯而入,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每个考生的神经上。

第一份考卷被分发下来,落在林煜面前的桌上。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霉味和墨臭的空气涌入肺腑。指尖沉稳地揭开卷袋的封条,展开试卷。

目光落在第一道考题上。

瞬间,林煜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考题: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题目下方,要求:破题、承题、起讲,并阐述其义。

整个考棚,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滴,死寂被瞬间打破!

“嘶——”

“这……这是什么?”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哪……哪里的?”

“《论语》?我怎么没印象?”

“完了!这题……这题……”

压抑的吸气声、困惑的喃喃自语、纸张被无意识攥紧的刺啦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前排一个年纪尚小的考生,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握着笔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一滴浓墨“啪嗒”落在纸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污迹。旁边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童生,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十个字,枯槁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口中念念有词,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整个考场,陷入一片恐慌的暗流!

林煜眼前那片半透明的系统界面,如同被投入沸石的油锅,瞬间被一片密集到几乎重叠的、充满了震惊、恐慌和黑色幽默的弹幕洪流彻底淹没!

【卧槽!首题就放核弹?!】

【这题哪来的?《论语》里有这句?!】

【有!《论语·泰伯》!冷门中的冷门!】

【夭寿!谁没事去背《泰伯》啊!】

【破题怎么破?愚民政策?这不是找死吗?!】

【楼上懂个屁!关键在断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千古争论啊!】

【吵个毛!现在考场上!管你什么断句!主考要你死就得死!】

【全场哀嚎!主播前排那个小兄弟快尿裤子了!】

【左后方那老哥在揪自己头发!胡子都快揪没了!】

【张童生那个草包在咬笔杆!笑死!装得挺像!他爹的钱白花了?】

【王扒皮!王扒皮在巡场!眼神像刀子!快看主播这边了!】(血红加粗预警!)

弹幕疯狂刷屏,将考棚内弥漫的恐慌和绝望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林煜的心跳也漏了一拍。《泰伯》篇!这句涉及“民智”与“统治”的千古争议句,在等级森严、对“愚民”之说极其敏感的当下,简直是道送命题!无论你如何破题,都极可能触犯某种忌讳!

就在这巨大的压力下,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位负责巡视、眼神阴鸷刻板的王考官(王扒皮),正背着手,迈着方步,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一排排号舍,朝着他这个方向踱来!

危机感骤然飙升!

王考官!那个厌恶花体字、收受贿赂、此刻正如同索命阎罗般逼近的副考官!他对自己这个“贱籍”考生会是什么态度?林煜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答卷上出现一丝一毫的“不妥”,哪怕字写得再工整,也绝对会被他揪出来,作为杀鸡儆猴的祭品!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林煜强迫自己冷静,意念如同闪电般沉入脑海深处那片暗蓝色的系统界面!关键词检索框瞬间亮起!他毫不犹豫地输入那个此刻如同跗骨之蛆的名字:

【王考官】

“嗡!”

界面微光闪烁,无数条曾出现过的弹幕碎片被迅速筛选、排列、重组!除了已知的【讨厌花体】、【收钱保张童生】之外,一条被加粗标红的弹幕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深处:

【王扒皮最恨考生引朱熹!见之必黜!】

【对对对!尤其这句‘民可使由之’,朱熹注为‘圣人之教,不欲其知’,王扒皮认为这是暗讽朝廷愚民!大逆不道!】(血红加粗,闪烁!)

朱熹!王考官最恨引朱熹注此句?!认为是大逆不道?!

这条信息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林煜眼前的迷雾!巨大的风险中,竟隐藏着一线生机!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重新落在那道致命的考题上。原本在脑海中盘旋的、基于朱熹注解“不欲其知”的破题思路,被瞬间彻底摒弃!那是通往地狱的捷径!

怎么办?还能引谁?!

顾炎武!顾亭林先生!

林煜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墨香斋那场交易得来的、誊抄本上关于此句的批注!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曾论及此句,他引经据典,考证古义,认为此句当断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强调的是教化应因材施教、循序渐进,而非愚民!其锋芒直指后世(尤其是宋明理学)对圣人本意的曲解,字字如刀,却又立于坚实的考据之上!

引顾炎武!风险巨大!顾氏乃当世大儒,但其思想锋芒毕露,其书更是禁毁之列!在考场上引用禁书批注,一旦被发现,同样是灭顶之灾!

然而,王考官恨朱熹!尤其恨注此句的朱熹!那么,引用一个批判朱熹、观点相对“温和”(至少表面上如此)且考据精详的大儒批注呢?这是否能在王考官那里,成为一张意想不到的“护身符”?至少,比引用朱熹安全百倍!

电光火石间,林煜做出了决断!富贵险中求!这考场本就是刀山火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手腕沉稳悬起,蘸饱了浓墨。笔尖落纸的瞬间,摒弃了任何可能导致“花体”嫌疑的笔锋,只剩下最极致的横平竖直,力求每一个字都如同铅印般精准、清晰、无可挑剔!

破题:

【圣人之教,因材而笃。可者导其行,未可者启其明。】(点明“因材施教”的核心,避开“愚民”陷阱)

承题:

【夫子之言,非谓民不可知,乃言教有次第也。】(直接否定“不可使知”,强调教化有步骤)

起讲:

【《传》曰:‘诲人不倦。’又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引用《论语》其他篇章佐证孔子诲人不倦)是知圣门设教,惟患人之不学,岂有深闭固拒之理?(反问加强)然人之资禀不齐,觉悟有先后……】(过渡到因材施教)

关键处来了!阐述义理:

【近世有曲解‘不可使知之’为锢民之智者,实大谬矣!(直指朱熹等观点为谬误)亭林顾氏尝考辨曰(谨慎提及顾炎武,不称全名,仅以字号尊称):‘古者“可”与“不可”,犹今言“能”与“未能”也。民之能由者,顺其性而导之;其未能者,则教之、诲之,使其能知而后由之。此乃教化之序,非谓终不可知也!’(核心!引用顾炎武批注核心观点,强调“教之、诲之,使其能知”,巧妙转化“不可使知”为“使其能知”的过程)】

林煜落笔如飞,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却工整得如同雕版。他完整引用了顾炎武批注的核心观点,将其“教化之序”、“使其能知”的精髓融入阐述,既尖锐地批判了“锢民之智”的曲解(暗指朱熹),又巧妙地用“亭林顾氏”的考据,将整个论述包装得有理有据,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学界(至少是顾炎武)的“共识”,而非刻意引用禁书。

就在他刚刚写完顾炎武批注的关键部分,墨迹未干之际,一个冰冷、带着审视意味的阴影笼罩了他的号舍。

王考官那张刻板阴鸷的脸,出现在号舍栅栏外。他那双如同毒蛇般的三角眼,锐利地扫过林煜的卷面,从工整如印刷的字体,到刚刚写下的字句……

他的目光,在“亭林顾氏尝考辨曰”以及后面那段阐述上,停留了数息。

林煜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头也未抬,仿佛全身心沉浸在答题之中,只是笔锋依旧稳稳地写着下一个字。

王考官的目光在林煜工整到极致的字迹上扫过,又落回那段引用了“亭林顾氏”的文字。他那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满意?

不是对顾炎武的满意,而是对林煜没有引用朱熹的满意!尤其是那句“近世有曲解……实大谬矣”,简直挠到了他的痒处!至于“亭林顾氏”?一个死了几十年的老学究,观点再犀利,也是故纸堆里的东西,只要不是公然引用禁书原文,一个模糊的“考辨曰”,他王考官完全可以当作没看见!关键是这考生懂事!知道避讳!

王考官的目光最终移开,背着手,继续踱向下一个号舍,仿佛只是随意巡视。

林煜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知道,最危险的一关,暂时闯过去了!顾炎武这把双刃剑,在弹幕情报和王考官特殊“癖好”的配合下,竟成了破局的利器!

他不敢停顿,继续落笔,将后续阐述完成,并最终扣回合乎“规矩”的结论。

第一题的墨迹在答卷纸上渐渐干涸。

小小的号舍内,墨香与无形的硝烟弥漫。

林煜缓缓搁笔,指尖冰凉,目光却锐利如初,投向了下一道考题。

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