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峰有一处极寒之地,那里的雪,终年不化,映着清冷的月光,将后山剑冢的断壁残垣涂抹上一层幽蓝的银辉。
子时已至,万籁俱寂。云星河依约而来,踏入这片玄天宗最古老也最肃杀之地。脚下不再是演武场光滑的青石板,而是碎裂的巨石、风化的骨殖与锈蚀断裂的兵刃残骸。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尘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凛冽气息——那是无数剑修意志消亡后残留的锋芒。三十六根断裂的巨大石柱,如同巨兽的肋骨刺向夜空,其上模糊的蟠龙纹路在月光下更显狰狞。
他紧了紧手中的榆木剑,掌心微微出汗,不是因为寒冷——寒玉峰的酷寒对他这种炼气期弟子本应是彻骨之痛,但此刻,一股奇异的暖流在他体内七处光点间微弱流转,竟抵消了大部分寒意。他知道,这是晨曦昨日点亮的“七曜星脉”残留下的微弱感应。
“站定,凝神。”清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他身后传来,仿佛融入了这片冰寒的月光。
云星河猛地转身。晨曦不知何时已立于一块斜插入地的巨大断碑之上。她依旧是一身素白,广袖流仙裙在夜风中纹丝不动,银发如瀑,垂至腰际。昭曦剑悬于她身侧,剑鞘上的紫光流转,比在演武场时更加幽深内敛,映得她右眼的月牙金纹也带上几分神秘莫测的威严。月光勾勒着她清绝的侧影,宛如这剑冢废墟中唯一的神祇。
“晨曦…。”云星河心中有些忐忑:明明是很要好的俩人,不过是几月未见,却感觉淡了很多。。昨日演武场的震撼犹在眼前,那借力一剑击溃陈师兄的场景如同梦幻,但体内残余的玄妙感觉又无比真实。
“好久不见,星河,忘掉演武场那一剑。”晨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双眸深邃,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他体内那七点微光,“外力终究是外力。你的路,需要你自己走。”
她飘然落下,足尖点在冰冷的碎石上,无声无息。“看好了,这才是‘青虹贯日’的真意。”话音落,她并未拔剑,只是并指如剑,对着虚空轻轻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耀眼的灵力光华。然而,随着她指尖划过,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淡青色轨迹凭空而生,如同用最锋利的笔锋在夜幕上刻下的一痕。这道轨迹并非直线,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弧度与韵律,仿佛蕴含着星辰运行的轨迹。轨迹所过之处,空气没有爆鸣,反而诡异地向内塌陷、凝结,周围的寒气瞬间被抽取一空,轨迹边缘甚至凝结出细碎的冰晶,又在轨迹消逝的瞬间无声碎裂,化为点点荧光消散。
云星河屏住了呼吸。他感受到了!一种与昨日截然不同的“势”!昨日是磅礴的江河奔涌,借力于他;今日这道指剑轨迹,却是深潭之渊,静水流深,将所有力量凝于一线,引而不发,却又蕴含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它引动了天地间某种冰冷的“势”,而非蛮横的灵力冲撞。
“剑招是形,剑意是神,剑势是引动天地之力的桥梁。”晨曦收回手指,指尖萦绕的寒气缓缓散去,“‘青虹贯日’,非是蛮力冲霄,而是引动晨曦初生、破开夜幕的那一缕至纯至阳又至寒的契机。其势如冰线悬针,其意如破晓之光,其力凝于一点,方能无坚不摧。”
她看向云星河,目光带着审视:“你体内‘七曜星脉’虽被封印,但根基尚存,感应天地之势的能力远超常人。只是你过往只知以蛮力驱使微末灵力,如同蒙眼挥拳。现在,尝试去‘看’,去‘听’。”
“看?听?”云星河茫然。
“看这月华,听这风声,感受这片剑冢残留的万千剑意。”晨曦指向四周,“每一缕寒气,每一道月光洒落的轨迹,每一块碎石上的刻痕,甚至那些锈蚀兵刃上残留的悲鸣与不甘…它们都是‘势’的具现。你的星脉,便是你沟通它们的桥梁。闭上眼。”
云星河依言闭上双眼。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却骤然敏锐。寒玉峰刺骨的冷意不再是单纯的痛苦,它变得清晰、流动,如同无数冰冷的溪流在周身盘旋。风声不再是呼啸,而是带着高低起伏的韵律,在断壁残垣间穿梭、碰撞,留下无形的轨迹。脚下碎裂的兵刃,仿佛在低语,诉说着曾经的锋芒与最终的沉寂…更强烈的是体内那七个点,在晨曦的话语引导下,开始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脉动,如同沉睡的星辰被唤醒。
“运转你学过的引气诀,但不要试图吸纳灵气,而是…放开你的心神,让星脉的感应去捕捉、去勾勒你感知到的一切‘势’的流动。”晨曦的声音如同冰泉,流淌在他的意识里。
云星河努力摒弃杂念,依言而行。引气诀本是引导外界灵气入体,此刻他反其道而行之,将心神完全沉浸在对周围“势”的感知中。起初一片混乱,各种冰冷、锐利、破碎、沉重的感觉纷至沓来,几乎要撕裂他的心神。但体内七个光点,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微弱却坚定地闪烁着,指引着他,将那些混乱无序的“势”一点点梳理、剥离。
他“看”到了月光洒落的方向,那清冷的轨迹带着一种恒定不移的穿透力;他“听”到了脚下某处,一块半埋的剑尖碎片上残留着一丝不甘的锋锐意志;他捕捉到了从寒玉峰顶流淌而下的一道最为纯粹、最为浩大的寒流之势…这些无形的“势”,在星脉的感应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他精神的世界里逐渐勾勒出一幅幅模糊却充满力量的图景。
“很好。”晨曦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现在,尝试将你捕捉到的那一缕最契合‘青虹贯日’破晓之意的‘势’——那道来自峰顶的寒流,引向你的剑。不是用灵力去推,而是用你的‘意’去引导它,如同水流自然汇入河道。”
云星河将全部心神集中在那道浩大冰冷的寒流之势上。他想象着自己的榆木剑就是河道,自己的意志就是引导水流的方向。他艰难地调动着星脉的力量,试图与那道寒流建立联系。
起手,出剑!
榆木剑平平刺出,没有灵力灌注,剑身毫无光华。然而,就在剑尖刺出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剑鸣,并非来自榆木剑本身,而是来自整个剑冢!四周散落的无数残兵断刃,仿佛受到某种感召,齐齐发出轻微的震颤嗡鸣!云星河脚下的地面,无数细小的冰晶凭空凝结、蔓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更令人惊骇的是,云星河手中的榆木剑剑尖前方,空气骤然扭曲、塌陷!一道比晨曦演示时微弱百倍、却形态神似的淡青色轨迹——不,更准确地说,是一道凝练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白色冰线——骤然出现!虽然只有短短三寸,一闪即逝,但那瞬间的锋芒,让周围空气的温度骤降,几片飘落的雪花在靠近冰线时无声地湮灭成更细微的冰尘!
冰线消失,云星河如同虚脱般,浑身大汗淋漓,拄着剑剧烈喘息,肺部如同被寒冰填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然而,他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做到了!他引动了天地之势!虽然只有一丝,虽然代价巨大,但这证明,林伯和晨曦说的是真的!他的力量,并非来自那虚无缥缈的灵根!
晨曦的眼眸中,金光一闪而逝。她一步踏前,冰凉的手指瞬间点在云星河眉心。一股温和却精纯至极的寒意涌入,迅速抚平他体内因强行引势而造成的紊乱和冻伤。
“引势,需量力而行,更需明辨其性。”晨曦收回手指,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那道寒流之势,源自寒玉峰地脉核心,磅礴浩大,却也至阴至寒。你星脉初启,魂力孱弱,强行引动,如同幼童挥舞巨锤,未伤敌先伤己。记住,引势非是掠夺,而是共鸣,是借力。你要寻找的,是与你自身此刻状态最契合的那一缕‘势’。”
她指向不远处一株在寒风中摇曳的、叶片边缘凝结着厚厚冰霜的奇异小草:“比如它。它在酷寒中挣扎求生,其势虽微弱,却坚韧不拔,带着一线生机。感受它。”
云星河喘息稍定,依言将心神投向那株冰草。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捕捉浩大的寒流,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开星脉的感应,去触碰那株小草周围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命气息与抵抗严寒的意志。
渐渐地,他“听”到了小草无声的呐喊,感受到它叶片上冰霜凝结又融化的微妙循环,捕捉到它根系在冻土中艰难汲取养分的微弱脉动…这股“势”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在绝境中挣扎向上的韧性,与他此刻渴望变强、渴望打破命运桎梏的心境隐隐共鸣。
“就是它…引动它!”晨曦的声音适时响起。
云星河再次出剑,这一次,动作不再生涩,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榆木剑刺出,没有冰线,没有剑鸣,但在剑尖指向冰草的刹那,那株小草叶片边缘的厚厚冰霜,竟无声无息地融化了一小圈!小草本身似乎也微微挺直了一丝!
成功了!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这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力量!没有借助晨曦,没有透支身体!他成功引动了天地间一缕微小的“势”,并施加了影响!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体内星脉因这成功的共鸣而微微活跃的瞬间——
“咔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响在他灵魂深处的碎裂声传来!
云星河身体剧震,如遭重击!他猛地捂住自己的额头,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感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从眉心深处轰然爆发!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染上一层淡淡的血色,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燃烧的天空、崩塌的山岳、震天的喊杀、一道贯穿天地的恐怖剑光、一个模糊却让他心碎欲绝的女子背影…
“呃啊——!”他痛苦地跪倒在地,榆木剑脱手飞出。
“星河!”一直冷静的晨曦脸色骤变!她瞬间出现在云星河身边,一股比之前强大百倍的冰寒灵力毫不犹豫地涌入他体内,试图压制那突如其来的狂暴力量。
与此同时,云星河眉心处,一道极其黯淡、形如破碎锁链的金色符文一闪而逝!那符文复杂古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封印之力,但此刻,其中一道细微的链环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正是这道裂痕,泄露出一丝被封印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狂暴而古老的气息!
这股气息出现的刹那,整个剑冢废墟仿佛活了过来!无数残剑断刃疯狂震颤嗡鸣,发出尖锐刺耳的悲啸!地面上的碎石骨殖无风自动,三十六根断裂的蟠龙石柱顶端,残留的龙首石雕眼中,竟同时亮起猩红的光芒!一股远比陈师兄强大千万倍的恐怖威压,混合着滔天的怨气与杀意,从这片沉寂了数千年的土地深处轰然爆发,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被惊醒,瞬间锁定了跪倒在地的云星河!
“不好!封印松动,引动了剑冢怨煞!”晨曦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凝重无比的神色。她右眼的月牙金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昭曦剑“锵”然一声完全出鞘!刹那间,一道冰蓝色的巨大光柱冲天而起,化作一个巨大的冰莲虚影,将她和云星河牢牢护在中心!光柱与剑冢深处涌出的猩红怨煞之力猛烈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空间都为之扭曲!
冰莲守护内,云星河在剧痛与混乱画面的冲击下几近昏厥,但他眉心那道裂痕泄露出的古老气息,却与剑冢深处某股同样古老、甚至更加深邃的意志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奇异的共鸣…仿佛久别重逢,又似宿敌相望。
寒玉峰顶,观云台。
一直静立如雕塑的墨千水,金色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实质的金色利剑,穿透空间,直刺后山剑冢!
他乌黑的长发没有束起,任凭它随意散落,随风狂舞,周身散发出令天地失色的恐怖气息,一步踏出,身影已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他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剑冢上空,凌空而立。金色的眼眸冰冷地俯瞰着下方冰莲与猩红怨煞激烈交锋的景象,目光最终落在晨曦全力守护的云星河身上,尤其是他眉心那道一闪即逝的封印裂痕。
“师尊…”晨曦感应到墨千水的到来,抬头望去,眼眸中带着一丝求助。
墨千水没有回应她,只是抬手,对着下方狂暴的剑冢怨煞轻轻一按。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绚烂的光华。一股无形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绝对寒意瞬间降临!正在疯狂冲击冰莲护罩的猩红怨煞之力,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熔岩,瞬间凝固、冻结!那无数悲鸣的残剑断刃停止了震颤,猩红的龙目光芒熄灭,翻腾的碎石骨殖定格在半空。整个剑冢,连同其中狂暴的怨煞意志,在墨千水的一按之下,被彻底冰封!时间与空间,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滞。
唯有晨曦撑起的冰莲护罩和其中跪伏的云星河,未受这绝对冰封的影响。
做完这一切,墨千水的身影再次变得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方天地。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昏迷中仍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云星河,目光复杂难明,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祸福相依,破而后立。他的路,终究只能他自己走完。晨曦…好自为之。”话音落,身影已如轻烟般消散在寒玉峰冰冷的月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压力骤然消失,晨曦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心中的沉重感却丝毫未减。她散去冰莲,俯身小心地将昏迷的云星河扶起。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眉心处那道封印裂痕虽已隐去,却留下了一道极淡的红痕,如同未干的血迹。
她冰凉的手指抚过那处红痕,感应着其下狂暴力量被强行压制后的余波,以及那七点星脉在剧变后反而更加清晰活跃的微弱脉动。
她扶起云星河,昭曦剑自动归鞘。素白的身影踏着凝结的寒霜,如同踏月归去的仙子,缓缓消失在剑冢的断壁残垣与冰封的猩红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被绝对冰封的、死寂的剑之坟场,在月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