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河的寒风顺着领口往骨头缝里钻,如同无数根细针在扎。
我攥着陈墨斋先生的笔记本,纸角已经磨出毛边,跟着抗联残部躲进密林深处,松针上的积雪扑簌簌落进脖子。
三天前突围时,队长临终前塞给我半张泛黄的兽皮地图,边角画着歪扭的记号——那是用刺刀刻的松树图案:
“找张猎户,他的窝棚能藏人。他枪法准,去年冬天一枪撂倒过两只黑瞎子。”
树皮搭建的窝棚在松涛声中若隐若现,屋顶覆盖的狍子皮结着冰棱,火堆旁的老猎户正低头擦拭猎枪,枪管被擦得发亮,能照见他沟壑纵横的脸——左颧骨有道三寸长的疤,是十年前被熊瞎子拍的。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冲我们点点头,叼着的烟袋锅晃了晃,眼角堆起的皱纹里藏着警惕与沧桑,如同一块被风雪雕过的岩石:
“可算来了,李杜将军的人前天刚过,往依兰去了。他们带走了俺藏的二十斤盐,说够熬半个月野菜汤。”
我这才想起,陈先生的笔记本里确实提过当地猎户群体。那些潦草字迹在记忆里浮现,墨水被雨雪洇得发蓝:
“张姓猎户居此二十年,熟稔山林路径,善制‘树雷’(用松树油混合火药制成的土炸弹),或可为抗联向导……其女春妮,年十八,被日军刺瞎双目。”
他丢来几块熏鹿肉,油汁冻成透明的胶,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树干:
“小鬼子烧了俺的村子,三十口人啊……上个月,他们把张家那娃绑在树上当活靶子练刺刀,那娃才七岁,哭着喊‘爷爷救我’……”
他突然起身往火里添了根松枝,火星子溅起来,燎到他粗糙的手背,却像没知觉似的。
雪粒扑打窝棚的枯枝,噼啪作响,张猎户突然摸出张皱巴巴的报纸,日期是1932年2月5日,报角缺了块,铅字印着“哈尔滨沦陷”的消息,标题旁边有团深色渍痕——该是他的血手印。
他用粗粝的手指戳着“东北全境陷落”几个字,指甲缝里嵌着松脂,烟袋锅重重敲在冻土上,砸出个小坑:
“松花江的冰裂了,小鬼子的装甲车直接碾过冰排,城里的百姓……唉!
去年冬天,俺还在江上帮人拉爬犁,现在江面上全是鬼子的王八盖子(装甲车)。”
话音未落,侦察兵浑身是雪地滚进窝棚,棉帽上的红星冻成冰疙瘩:
“鬼子搜山!说要把抗日火种全掐灭!”
战士们握紧武器,枪栓拉动声此起彼伏。张猎户转身拖出个麻袋,里面是十多颗自制手榴弹,木柄缠着红布条——那是他女儿的红头绳,“早备好了!狗日的敢来,就跟他们拼了!
俺这手榴弹炸过狼,能把狼肚子炸开花,何况小鬼子!”
这时,另一队传令兵带来消息,棉袄上沾着半片霜花:
“上海闸北遭日军突袭!
1月28日开打,说是要‘膺惩’抗日运动!十九路军在跟鬼子血拼!”
张猎户猛地起身,烟袋锅掉在地上,铜嘴砸在冻土上蹦出火星:“十里洋场也遭难了?
这帮畜生!
去年俺在哈尔滨见过上海来的货郎,卖的雪花膏香得很,现在怕是都被鬼子糟蹋了!”
我摊开笔记本,在空白页写下“1932.1.28上海闸北”,笔尖划破纸张,墨水滴在“东北”二字旁边。
恍惚间,东北的雪原与上海的弄堂重叠——去年此时,我在北大营见过画报上的上海霓虹,穿旗袍的女子站在江滩,此刻却只剩战火中的石库门,硝烟里飘着黄浦江的腥气。
张猎户往火里添柴,松木爆响着溅出火星,火光映得他眼角通红,像烧着两簇小火:
“南边北边都是咱的地,小鬼子妄想吞下中国?做梦!
俺听说上海的学生娃都在捐钱买飞机,咱东北人在山里打游击,两边一起使劲,总能把鬼子拧成麻花!”
当夜转移时,张猎户执意留下断后,猎枪装满铁砂,腰间缠着火药包,那包上还缝着春妮绣的平安符。
他站在窝棚前,背后是哈尔滨方向烧得通红的天空,那是日军在焚烧抵抗据点,浓烟里裹着焦糊的松树味;而南方,黄浦江的方向传来隐约的炮声,如同冬天的闷雷。
我摸着腰间的绣春刀,刀鞘上的“卫民”二字被雪水冲得发亮,知道无论南北,只要有中国人在——有像张猎户这样握猎枪的,有像十九路军那样扛步枪的,有像陈先生这样拿钢笔的——这仗就不会输,就像这山林里的树,砍倒一棵,还有千万棵,春风一吹,又能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