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的硝烟裹着丹炉里未散的毒雾,在则天门城楼凝成灰紫色的云团。裴姝指尖掐进半块虎符的纹路里,汉白玉栏杆沁着秋晨的凉意,倒比她掌心的玉石更暖些。广场下人头攒动如沸海翻浪,新帝李显的明黄龙袍在朝阳里亮得晃眼,三呼万岁的声浪撞在城墙上,惊起檐角铜铃一阵乱响。
“这天下,到底还是姓李了。”武玥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点懒洋洋的讽意。裴姝没回头,目光却追着凤辇里那个苍老的身影——武曌的玄色龙袍空落落挂在身上,白发像雪覆在凤冠上,可脊背依旧挺得像杆枪。方才她问虎符时,李多祚捧上的两半虎符合成“玄武”二字,那瞬间裴姝看见老女皇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光,快得像烛火跳了一下。
宣诏官的声音还在扯着嗓子喊:“则天大圣皇帝诏曰——”裴姝忽然走神,昨夜东宫密室的情形猛地撞进脑子。太平公主踹开铜门时,满室羊皮卷在烛火里翻飞,最上头那卷宗写着“裴远谋反案重审”,墨迹都褪成了浅黄。她父亲的名字,在尘埃里躺了十年。
“裴大人!”狄怀英的声音带着老痰的沙哑,老头拄着象牙笏板,眼睛却亮得像鹰,“上次一别,不想再见竟是这般天地。”他压低声音,袖口拂过裴姝手背,“玄微子的炼丹手记里提过‘幽冥殿’,张氏兄弟不过是幌子,真正的——”
十八声钟鼓突然炸响,震得城砖簌簌落灰。裴姝眼皮一跳,转头正看见武玥拽着她手腕往广场东侧指——太平公主扶着武曌上凤辇,女皇经过张柬之时忽然停步,那声“羽林卫虎符可曾完整”轻飘飘的,却让李多祚的膝盖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裴姝盯着那两半虎符拼出的“玄武”,总觉得那两个字的笔画里藏着针。
凤辇转过宫门时,裴姝忽然想起密室里那封未拆的密诏。武则天用朱砂画了朵缺了瓣的曼陀罗,旁边小字潦草得像急雨:“若见此诏,裴家冤屈……”后面的字被朱砂洇开,像滴在宣纸上的血。可等她回头想谢太平公主,却只看见地上枚梅花玉佩,暗卫首领早没了踪影,就像从未出现过。
夜色漫过洛阳城时,药王谷旧部暂居的小院飘着苦艾味。裴姝正盯着药炉里翻涌的紫河车,秦朗的伤口结了痂,人却还在昏睡。铜炉里的火星溅出来,混着窗外桂花香,突然被一阵跌撞的脚步声扯碎。
“狄阁老遇刺了!”武玥撞开柴门,发髻散了半边,手里攥着的密报边角都磨毛了,“现场留了朵曼陀罗——”
话音未落,屋顶瓦片轻响。裴姝抄起银针就往梁上甩,却见黑影落地时露出半截染血的玄色衣摆——是莫影。他左肩绷带渗着血,脸色白得像新雪,却比了个噤声手势,指节上还沾着未干的硝烟。
“你不是……”武玥的长剑出鞘半寸,被莫影眼神逼了回去。他摸出个蜡丸,火漆印上的朱雀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幽冥殿的人进了新帝寝宫。女皇留下的后手……”
话没说完,皇宫方向腾起冲天火光,映得半边天像泼了血。裴姝后颈突然发寒,想起白日里狄怀英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武曌看虎符时紧抿的唇,更想起密室里那卷《西域异闻录》——朱砂圈着的“幽冥殿”三字下面,批注写着“以活人炼丹,控皇室命脉”,字迹狂草得像要跳出纸页。
“走!”武玥长剑指向火光处。三人翻墙入宫时,正撞见张柬之带着羽林军狂奔,老宰相官袍上的血渍还在往下滴,见了他们只哑着嗓子说:“新帝中了魇镇之术,你们若能——”话没说完,寝殿方向传来刺耳的铜铃声,那声音像拿指甲刮过铜镜,刮得人骨头缝里发颤。
寝殿里烛火诡异地明灭不定。李显瞪着眼靠在龙榻上,脖颈青筋暴起,手里攥着把金错刀,刀刃上凝着血珠。狄怀英倒在榻边,胸口插着支刻满符文的银簪——裴姝认得,那是幽冥殿的标记。
她摸出银针刚要刺向李显百会穴,手腕被莫影攥住:“看后颈!”
话音未落,烛火“噗”地全灭。黑暗里只听见兵刃交击声,武玥骂了句“狗娘养的”,火折子“嚓”地亮了。光照处,个黑袍人倒在血泊里,脸上扣着青铜面具,胸口插着莫影那把刻梅花的匕首。
裴姝蹲下身揭面具,手指刚碰到青铜就猛地缩回——面具内侧刻着细小的梵文,她勉强认出是“幽冥殿左使”。更骇人的是,黑袍人手腕上戴着只曼陀罗银镯,和当年张昌宗戴的那只一模一样,镯底暗格里掉出半枚玉佩,花纹竟和她父亲遗物上的分毫不差!
“女皇早就疑心……”莫影靠着龙柱喘气,绷带渗出的血把玄色衣袍染成深紫,“裴大人的案子……和他们有关。她让我……”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窗外传来太平公主的呼喊。裴姝转头再看时,莫影已隐进阴影,地上只留下道蜿蜒的血痕,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像条死去的蛇。
东方发白时,新帝苏醒的消息传遍皇宫。李显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为裴远平反。裴姝跪在父亲坟前烧诏书时,洛阳城的桃花突然开了,粉白花瓣落得漫天都是,像极了当年裴家被抄那天的雪。
可当她展开狄怀英拼死护住的密信时,手指却抖得捏不住纸。信上只有血写的几个字:“幽冥殿未灭,曼陀罗将开,小心——”墨迹在末尾晕成个血团,显然是断气前仓促所书。远处更夫敲着梆子,三更天的梆子声裂成三截,惊飞了坟头的寒鸦。
裴姝望着漫天桃花,忽然想起莫影消失前的眼神。那眼神里藏着的东西,比玄武门的血更腥,比丹炉里的毒雾更诡。她父亲的冤案昭雪了,可那半枚玉佩、那只曼陀罗银镯、还有幽冥殿左使面具下的秘密,像张网,正慢慢在她头顶收紧。
风起时,桃花瓣扑在她脸上,凉丝丝的。她低头看那封血书,最后那个“心”字的勾,像根淬了毒的针,直直刺进眼底。洛阳城的晨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苏醒,伴随着曼陀罗花开的声音,在暗处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