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挺直脊梁骨

厚重的晨雾刚刚散尽,阳光慵懒地洒落,驱不散正月里的阵阵寒意。

不远处,汴梁城楼的轮廓若隐若现,昔日巍峨的宣德门蒙着层灰扑扑的雪,往日悬满宫灯的城堞,目前只斜插着几面残破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汴京——她绣的《百花争艳》是被汴京的货商买走了,她的家人被杀害,若真是因《百花争艳》,那能找到货商一问究竟吗?这仇要报,还得想办法逃出去。承瑾默默地想着。

城墙砖石上未融化的霜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檐角垂落的冰棱渐渐融化,水珠坠地,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水洼。

官道上的冰已融化。

牛车碾过官道,车辕一路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与铁链哗啦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垂死哀歌。

二十余名女子蜷缩在车厢角落,好似被折断的花枝般极其脆弱。她们身上的襦裙早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承瑾的交领襦衫的领口歪向一侧,露出的中衣磨得透亮,肩头处和后背裂开好儿道的口子,里面的棉絮混着草屑探出头来,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清婉的披帛只剩半截系在腕间,锦缎上烫金的云纹被蹭得模糊,边缘卷成毛边。

青梅的袄子前襟全被扯开,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旧里子,肘部磨出的破洞能看见冻得发紫的皮肤。

姑娘们的发髻早已散乱,一个个脸上的几缕发丝黏在结着薄霜的脸颊上。

腊梅曾经用来固定发式的银簪断成两截,歪斜地插在乱发中,刮擦着粗糙的囚车木板时发出细细的声响。

云萝裙摆上凝固的泥浆结成硬壳,跳入江水后在江边芦苇丛中逃亡时的残草此刻还牢牢嵌在布料纤维里。

哑女珊玥的袖口与领口处的撕裂痕迹触目惊心,显然是被官兵抓住后挣扎时被蛮力扯开的,布条边缘翻卷着,像野狼啃噬过的伤口,渗出的血渍在低温中冻成暗紫色的疮痂。

李秋菊在与父母逃难前的绣花裙摆已近乎烂碎布条。

姑娘们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了。

承瑾低头看着梦琴腕间深可见骨的勒痕,梦琴身上多处的伤口,她自己的伤,还得多亏了那个陈柏的生肌散。已经开始结痂。

姑娘们本能地互相蜷缩,却避不开车轮碾过碎石时的震动,背上被鞭打的伤、小腿被划出的血痕,都在这无休止的摇晃中反复撕裂,疼得眼前阵阵发黑。

承瑾死死咬住牙关,她干裂的嘴唇上又添了道血痕。

要想法子让姑娘们都能用上生肌散该多好。

承瑾暗暗想着,她下意识摸向蓬乱的鬓边。

那里原本是别着祖母先前给她的珍珠步摇,圣医的狐裘已被夺走,她由此多了一个心眼,藏于贴身衣内,为的是好好守护住祖母的这惟一物件。

第一次进汴京,却是以纵火杀人者的囚犯身份。

祖父在世时,老人家时常挂于口中的‘汴京富丽天下无’,此刻,被困在囚车的承瑾看到的是——街道两旁挤满的汴京百姓,他们个个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粗麻袄,像沉默的石像般伫立在懒日下。

人群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息,偶尔传来压抑的轻泣声。

几个幼小的孩童想要挤上前,却被大人死死地拽住,用粗糙的手掌直接捂住了孩子惊恐的双眼。

承瑾在人群中捕捉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江南同里镇的安和?是的,是的,那是安和,安和身侧的的是丁婶——是丁婶!

承瑾满是伤的手伸进袖口,用力地抚着北斗七星的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承瑾凝视那熟悉又亲切的二人,目光里的悲戚夹杂着欣喜。

安和用眼神示意承瑾,让她不要慌……

丁婶回头看到她,手中的竹篮“啪”地摔在地上,篮内的蔬果散落一地。

安和镇定地扶住丁婶,在丁嫂耳旁说了一句,丁婶才静下来,丁婶与承瑾,两人眼巴巴地凝视彼此。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啜泣。一位衣裳朴素的中年妇人冲破阻拦,跌跌撞撞扑向牛车。她破旧的棉袄上还沾着面粉,是膳食房特有的印记。

“琴儿!琴儿”厨娘是梦琴的母亲,梦琴的母亲用满冻疮的手抓住车厢边缘,浑浊的泪水在眼角像决堤的洪水。

“阿娘!——”梦琴扒在囚车栅栏上哭喊。官兵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在她母亲单薄的背上,承瑾几乎听见骨头碎裂的闷响。

梦琴的母亲被拖走时,仍旧声竭力嘶地哭喊:“琴儿别怕......“

承瑾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在舌尖蔓延。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不愿让官兵看到自己的脆弱。

囚车拐过朱雀大街,承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酒楼门窗洞开,破碎的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看见醉仙楼的匾额歪斜地挂着,那上面“醉仙“二字的金漆被剥蚀得只剩“卒山“,尤如谶语。

卖糖画的摊子杵在一边,转盘上凝固的糖丝早已发黑,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极了官兵们杀人用的刀上未干的血迹。

曾经繁华的汴京一片萧瑟,商铺大多紧闭,偶尔有几家半掩着门,透出昏暗的烛光,好似这座城市喘着最后的微弱呼吸。

正午时分,寒风却开始凛冽,风如刀子般刮过承瑾的脸颊。

城楼的轮廓在寒风中格外的狰狞,城墙上残存的旌旗,十三面,比之前少了七面。城楼上的更鼓,比往日晚响了三刻,就连时间仿佛都在此时停滞不前。

承瑾望着越来越近的城楼,心中泛起无尽的悲凉。蜷缩在她身侧的梦琴一脸的生无可恋。

承瑾祖父曾形容——汴京城内,元宵夜的花灯如昼,笑语喧天,如今却冷冷清清,只剩铁蹄铮铮,踏碎了汴梁城最后的温柔。

承瑾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命运,但她暗暗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先找到弟弟。寒风中,承瑾挺直了被鞭打过的脊背,眼神里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宛如一株在寒冬中倔强生长的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