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码头。
正月里又下了一场雪。铅灰色的天像一块沉甸甸的布。
冰晶落在青石板上,转眼之间便被踩踏成浑浊不堪的泥浆。两艘篷船的船帆裹着粗粝的麻绳,船舷缝隙塞满用于保暖防寒的破棉。
舱内,承瑾承诺三天内将绣好的绣品交给青衣人贩子许平。
宣州的暮色裹着腥风挤进货舱,“三天后拿不出一幅绣图,你可别嫌爷没给你机会。”许平狞笑时,眼里泛着冷光。
承瑾攥紧怀里的竹篮,指尖被绣绷勒出血痕。浑身伤痛的金枝昏睡后,她已就着油灯穿好第一根金线。牡丹要绣出宣和年间的贵气,须用十二色捻金绣,花瓣尖染茜草汁,才能透出暮色里的胭脂红。孔雀的尾羽要用套针,从孔雀蓝到月白层层晕染,针脚必须比江水的波纹还要细密。
第二日下午,雪停了,雪后的阳光温暖,可货舱内阴冷嘲湿。
舱内许平的管役打手打开舱门。承瑾正埋头绣着,绣绷上的牡丹还未绽开花蕊,却见她腕子轻抖,金线在缎面上游走如灵蛇,转眼便勾勒出孔雀展翅的轮廓。
“好个巧丫头!”管役咂舌。
被毒打后的金枝还是没熬过三日,留给这些被拐的姑娘们的是金枝死不瞑目的双眼和金枝的宁死不屈的精神。
金枝身体还一丁点儿余温时,被管役无情地拖了出去。
梦琴的伤一时半会难得好全,一件狐裘盖住过两个伤痕累累的姑娘,也得亏有这件温暖的裘皮大衣。
只是这暖裘没有救死扶伤的本领。
陆清晏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三更梆子响过,承瑾的眼睛布满血丝。
绣品收尾,牡丹花与孔雀仿佛要从缎面上飞出来。
她把绣品用蓝布仔细包了三层,绣篮里藏着剪子——如果许平耍花样,这剪子便要扎进他的身上。
鸡叫三遍时,舱门被推开。承瑾攥紧绣篮起身,晨光透过窗棂,在她三天未合的眼皮上投下青影,而缎面上的牡丹花,正沐浴着宣州的新日,绽放出惊心动魄的华彩。
此幅绣品的画面中,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占据中心位置,花瓣用细腻的平针绣,色彩过渡自然,花朵的花瓣细腻柔软,花蕊处的丝线更是精细,如同真花一般娇艳欲滴。
牡丹花旁边是被誉为‘百鸟之王’的孔雀,是吉祥、善良、美丽、华贵的象征。
绣孔雀时,是用套针绣出羽毛,孔雀开屏时羽毛色彩斑斓,羽毛根根分明针脚极其细密,不同深浅的丝线绣出完美无缺的层次感,仿佛羽毛屏开后的下一秒就会振翅高飞。
承瑾运用这两种绣法,将孔雀的灵动姿态展现得栩栩如生。
孔雀与牡丹的组合,寓意富贵双全、吉祥如意。周围再以简单的叶纹点缀,整体构图简洁而富有韵味。
许平忍不住赞赏道:“好!简直太美了!那……”他打起绣品的主意,也打起姑娘们的主意。
承瑾道:“只求给些绣线和灯火。”
许平没多想,允了。
然而,酒后的管役拿来承瑾想要的东西后,也丢下一句:“你们这群笨瓜,已被汴京有名的玉春楼给订了,老鸨给出的价……”
货舱的另一侧,许平的打手吐了口唾沫踹翻脚边哀号的老者:“若敢耍花样,就把你推入这江里!”
货船上另一侧的货舱里弥漫着汗酸味与血腥气,二十多双眼睛在昏暗中忽明忽暗——那是和她一样被掳来的是壮丁,人贩子打算将他们转运到更远的西夏做奴隶。
深夜,货舱只剩此起彼伏的啜泣。
承瑾借着人贩子遗漏的半截蜡烛,将碎瓷片嵌进发簪缝隙。
她装作双脚被蚊虫叮咬,在铁栏杆上来回蹭动,当啷一声,栓脚上的锈蚀的铆钉应声而落。
船外江水拍岸声渐急,承瑾悄悄解开同被囚禁的老木匠。
船工们正搬运货物,目光时不时扫过紧闭的舱门。
阴暗的货舱内,承瑾用冻僵的双手死死护住身后的幼童,八岁的小秋把脸埋在承瑾单薄的棉衣里,温热的泪水浸透布料。“莫怕,到了岸边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她轻声哄着,其实没有任何人救她们,她们不想被任人宰割,就要靠自救。
被卖到青楼,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横竖都有可能死,还不如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死,死在寒江里,也比死在青楼里强。
与姑娘们一起施计自救,这些姑娘与孩童们能扛得住正月里彻骨的江水吗?
一定有办法的。
承瑾慢慢冷静下来,可以不用跳进江,若能直接上陆岂不是更为安全。
更鼓声穿透浓雾传来,货船缓缓地准备离岸。
这缓缓离岸的货船,却预示这些欲要自救的人,在到汴京之前难有上陆的可能。
承瑾贴着舱壁摸到一处缝隙,透过指宽的裂口,她看见宣州城的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街边的走马灯还在旋转,灯笼上的仕女图被风吹得扭曲变形。
货船老大的号子混着冰棱碎裂的脆响,惊起芦苇荡里一群白鸥,它们雪白的羽翼掠过灰蒙蒙的江面,转眼消失在厚重的云层里。
小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蜷缩成小小一团,承瑾慌乱地扯下贴身的红绳,想用最后的体温焐热小秋冰凉的手脚,却听见甲板上传来脚步声——金兵要来查看货物了。
这一夜,对承瑾来说,是无眠的一夜。
夜里,承瑾捧着绣好的香囊走向舱口。金丝银线绣就的青峰白雾间,藏着用孔雀石粉末绘制的北斗星图。
正当酒后准备睡下的许平凑近细看时,承瑾突然将滚烫的蜡油泼向对方眼睛,融化的蜡油像倾泻而下——顿时,许平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捂着脸在原地打转。
承瑾趁机欺身上前,银簪子精准抵住他的颈动脉,冰凉的金属压进皮肉半分:“别动!”
簪头沾着烛泪,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血似的暗红。
“小贱人敢...…”许平欲抬手,承瑾猛地将簪子又推进半寸,一滴血珠顺着簪尖滑落。她能清晰感受到掌下喉结的颤动。
“你再敢出声,”她压低声音,牙齿几乎要咬碎,“我就把你的喉咙戳个对穿。”
姑娘们和孩童们蜷缩成颤抖的一团,壮丁们青筋暴起的拳头攥得咔咔作响。几十双眼睛在昏暗中紧盯着骑在许平身上的承瑾。
只见壮丁们抄起撬棍、木桩雨点般朝万恶的许平砸下。
“点火!”承瑾嘶吼着掷出火折子。
油灯应声坠地,干草堆腾起火苗。
混乱中,老木匠带着壮丁们掀翻货箱,桐油顺着木板缝隙流向舱底。
烈焰腾起的瞬间,她看见人贩子许平腰间的铜铃在火光中摇晃,如同儿时庙会里的祈福风铃。
火光中,一群衣裳褴褛的姑娘牵着同样鹑衣百结的孩童跑出货舱……
浓烟裹着哭嚎冲上甲板,承瑾背起已收好的狐裘,做好纵身跃入江水的打算时,她似乎感受到了冰凉的水流灌进鼻腔。
头顶木梁漏下的月光映在人贩子许平扔来的缎面上,她捏着那截偷藏的火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四天前,她为了让人贩子知道即便是姑娘们不转手卖掉,她们能绣出能让他有利可图的绣品,只是许平那贪婪成性且毫不掩饰的嘴脸,要将姑娘们卖到汴京去。
此刻那幅刚开头的《秋江独钓图》绣布就摊在膝头,绣线里却混着从桐油桶刮下的碎屑。
若活着,这黔山是一定要去的……承瑾暗想。
硫磺块与火石碰撞出的火星瞬间点燃桐油。浓烟裹着惊叫炸开时,她看见同伴们用磨断的铁链砸开舱的,燃烧的麻布如赤色蝴蝶扑向堆积的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