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杨丽萍那句冰冷的忙音还在耳边嗡鸣,小张惊恐的呼喊又像一记重锤砸在李晓成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抽成了真空,所有关于调动、关于杨丽萍的烦乱思绪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17监!陈建生!昏过去了!
“怎么回事?!”李晓成扔下话筒,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不知道啊!刚才例行巡视,就看见他倒在地上,怎么叫都没反应,脸白得像纸!”小张急得直跺脚。
李晓成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真出事了!他顾不上多想,拔腿就往外冲,小张紧跟在后。走廊里回荡着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引得其他监舍的犯人都扒在观察窗上张望。
冲到17号监舍门口,铁门已经打开。同监舍的另外两个犯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罗志强依然坐在通铺最里面,只是睁开了眼睛,冷漠地看着门口发生的一切,那眼神深得像古井。而陈建生蜷缩在墙角的地上,一动不动,像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地上那碗稀粥和窝头,依旧原封未动。
李晓成的心沉到了冰窖底。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陈建生的鼻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片冰凉湿腻的冷汗。
“快!叫医务室!抬担架!”李晓成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几乎是吼出来的。他顾不上脏,一把将陈建生软绵绵的身体半抱起来。那轻飘飘的分量让他心惊。
小张应了一声,飞跑出去。
混乱中,李晓成感觉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他猛地回头,正对上罗志强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关心,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又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看,这就是你干的好事。李晓成被这目光刺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避开了。
很快,看守所那个兼管卫生的老张头提着个旧医药箱,和小张一起抬着简易担架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陈建生抬上担架。老张头翻了翻陈建生的眼皮,又摸了摸脉搏,眉头拧成了疙瘩:“低血糖加脱水,搞不好电解质都乱了!赶紧抬医务室,挂水!”
担架抬出监舍,沿着幽深的走廊往外走。李晓成跟在旁边,看着陈建生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昨天那记耳光留下的红痕似乎还没完全消退,在灰败的底色下显得更加刺眼。悔恨、恐惧、后怕,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不敢想象,如果陈建生真有个三长两短……
医务室就在办公区旁边,简陋得只有一张检查床,一个放药品的柜子,还有一张桌子。陈建生被抬上检查床,老张头动作麻利地给他挂上生理盐水。冰凉的液体顺着透明的塑料管,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陈建生枯瘦的手背血管里。
“你,去倒杯温糖盐水来!”老张头指挥小张,又对李晓成说,“李管教,搭把手,把他头垫高点。”
李晓成机械地照做,小心翼翼地托起陈建生的头,感觉那脖子细得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他近距离看着这张年轻却写满绝望和痛苦的脸,心里五味杂陈。这小子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又为什么如此抗拒这里?仅仅是因为挨了自己一巴掌?还是有别的冤屈?这些念头纷乱地涌上来,让他烦躁又无力。
老张头忙着处理,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气氛。门没关严,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是所长。
所长的脸色比平时更沉,浓眉紧锁,额头上汗津津的,显然刚做完“转肩膀”的功课就赶过来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像鹰隼一样,迅速扫过病床上昏迷的陈建生,扫过忙碌的老张头和小张,最后,定格在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李晓成身上。
“怎么回事?”所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让医务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小张刚端着糖盐水进来,被这气氛吓得一哆嗦,没敢吭声。老张头一边调整着点滴速度,一边头也不抬地汇报:“新来的犯人,叫陈建生,绝食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低血糖脱水休克了。正在补液,看情况得观察一阵。”
“绝食?”所长重复了一遍,目光再次投向李晓成,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的警服,直视他灵魂深处的慌乱。“为什么绝食?”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直接捅向了李晓成竭力想要掩盖的真相。他喉咙发干,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该怎么回答?说他因为心情不好打了犯人一巴掌,导致对方情绪崩溃绝食?他不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门口又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是闹哪出啊?刚进来就躺下了?现在的年轻人,身子骨也太娇贵了吧?”
是缺牙老吴。他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过来,倚在门框上,嘴里叼着烟,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李晓成和陈建生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所长身上,带着点谄媚又带着点拱火的意思:“所长,我看这事儿不简单。昨天人还好好的,怎么李管教一接手,就弄成这样了?听说…嘿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昨儿收监的时候,动静可不小啊。”
老吴的话像毒蛇的信子,瞬间点燃了李晓成压抑的怒火。他猛地抬起头,怒视着老吴,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老吴!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老吴夸张地摊摊手,烟灰掉了一地,“走廊里又不是我一个人,那回音儿,啪的一声,大家伙儿都听见了!对吧,小张?”他故意把小张拉下水。
小张端着杯子,脸都吓白了,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够了!”所长一声低喝,像炸雷一样在小小的医务室里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声音。他脸色铁青,目光如电,狠狠剜了老吴一眼:“没事干就滚出去!少在这儿添乱!”
老吴被所长的气势慑住,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嘟囔了一句“得,算我多嘴”,悻悻地转身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朝李晓成投去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老吴走了,但留下的毒刺却深深扎进了现场每一个人的心里。医务室里只剩下生理盐水滴落的轻微声响和陈建生微弱而不规则的呼吸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长的目光重新回到李晓成脸上,这次没有了刚才对老吴的暴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审视。他没有再追问“为什么绝食”,也没有提老吴暗示的那“啪的一声”。他就那么看着李晓成,看得李晓成头皮发麻,脊背发凉,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李晓成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承认?还是继续隐瞒?承认意味着什么?处分?开除?前途尽毁?隐瞒……又能瞒多久?老吴那张破嘴,迟早会把事情捅出去。
就在李晓成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时,病床上一直昏迷的陈建生,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眼神涣散、迷茫,充满了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和巨大的恐惧。他的目光毫无焦距地扫过天花板,扫过老张头,最后,竟然落在了站在床边、脸色惨白的李晓成脸上。
当那双空洞的眼睛对上李晓成的目光时,李晓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陈建生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恐惧和绝望,仿佛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东西。那眼神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李晓成自己内心的丑陋和卑劣。
“呃…唔…”陈建生似乎想说什么,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含糊的气音,随即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这无声的、充满恐惧的一瞥,成了压垮李晓成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权衡、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崩塌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辜负了警徽,辜负了这身警服,也辜负了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信念。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躲避所长那洞穿人心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沙哑颤抖,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所长…是我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