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自首

山林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带着草木腐烂和泥土的湿冷气息,将他们紧紧包裹。脚下的路早已不能称之为路,只是野兽踩出的、布满碎石和盘虬树根的狭窄缝隙。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李晓成和陈建军互相搀扶着,或者说,是互相拖拽着,在黑暗中凭着李晓成模糊的记忆和求生本能,艰难地向上跋涉。

汗水、血水、泥水混在一起,浸透了破烂的衣衫,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失血和剧痛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李晓成全靠咬紧牙关和手里死死攥着的那团肮脏纸片传递来的微弱希望支撑着。陈建军的情况更糟,他的一条腿似乎受了暗伤,几乎使不上力,大半重量都压在李晓成身上,粗重的喘息带着血沫子。

“还…还有多远?”陈建军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带着绝望的嘶哑。

“快了…应该快了…”李晓成喘息着回答,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记忆中的小路早已被疯长的荒草和倒下的枯木掩埋,四周是望不到头的、在夜风中呜咽的林海。他只能根据山势和远处看守所方向隐约透出的、被山体阻挡后极其微弱的光线来判断方位。好几次,他们差点滑下陡坡,或是被横生的枝桠绊倒。

就在李晓成的体力即将彻底耗尽,意识也开始模糊时,他的脚踢到了一块坚硬、平整的东西——不是石头!是水泥台阶!

“到了!”他精神猛地一振,几乎要哭出来。

借着微弱的天光,依稀可见前方山坳的阴影里,一栋低矮、破败的石砌小屋的轮廓。小屋半嵌在山体里,屋顶塌了一半,墙壁爬满了藤蔓,门窗早已腐朽脱落,只剩下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这就是那个废弃的护林员小屋。

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小屋。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动物粪便的骚臭味扑面而来。地上散落着枯枝败叶和一些不明动物的骸骨。屋顶的破洞漏下几缕惨淡的星光,勉强照亮了屋内一角。

“砰!”陈建军再也支撑不住,直接瘫倒在冰冷、布满碎石的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李晓成也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肺叶火辣辣地疼。他摸索着,确认了一下口袋里的烟盒纸还在,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丝。暂时安全了。

寒冷和剧痛开始猛烈地反扑。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两人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生…生火…”陈建军蜷缩着身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晓成强撑着,在黑暗中摸索。幸运的是,他在小屋角落的柴火堆(也许是前护林员留下的,或者后来进山的人堆的)里,找到了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和引火的松针。他掏出裤兜里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试了好几次,终于,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在松针上升起。他小心翼翼地添着细小的枯枝,火苗渐渐稳定,变成一小堆温暖的篝火。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浓重的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宝贵的暖意。两人都下意识地挪近火堆,贪婪地汲取着热量。火光映照着两张惨不忍睹的脸:李晓成额头伤口凝结的血痂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半边脸肿胀,嘴唇干裂;陈建军鼻青脸肿,一只眼睛肿得完全睁不开,嘴角破裂,身上衣服多处撕烂,露出青紫的伤痕。

“妈的…差点…交代了…”陈建军烤着火,身体渐渐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但声音依旧虚弱。

李晓成没说话,只是盯着跳跃的火焰,眼神疲惫却异常专注。身体的疼痛和寒冷暂时被火堆缓解,但精神上的重压丝毫未减。他小心地摊开手掌,借着火光,再次审视那团被血污、泥土和他自己踩踏揉搓得几乎不成形的烟盒纸。

“快…快看看那玩意儿!”陈建军也凑过来,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火光比荒原上的天光好了太多。李晓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一点一点刮掉覆盖在锡箔层上的干涸血痂和污泥。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剥离一件稀世珍宝的尘封。陈建军紧张地盯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被刮掉污垢的地方,那些细微的刻痕在锡箔的反光和火光的映照下,逐渐显露出更多细节!

“看!这里!”李晓成指着一个模糊的、被刮出来的刻痕,“不是‘王’字!是‘王’字加了个‘副’字旁!是‘副’字!虽然潦草,但肯定是‘副’!”

“副?王副?王副什么?”陈建军急切地问。

“王副所长!”李晓成的瞳孔骤然收缩!看守所除了所长,确实还有一个姓王的副所长!平时主管后勤和部分行政,存在感不高,李晓成跟他接触不多,只觉得那人有点阴沉,不太爱说话。“看守所的王副所长!这个‘王副’指的很可能是他!”

刻痕指向了看守所内部!这印证了李晓成之前的担忧!漩涡不仅在外面,更在里面!

“还有这里!”李晓成继续刮擦,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这个‘5+’后面,好像还有东西!不是‘万’,是…是‘万’字前面好像有个‘入’字!‘入5万+’?收入五万以上?!”

分赃金额!指向王副所长的贿赂金额!

“再看这个‘#’号旁边,”李晓成的指甲尖划过另一处模糊的刻痕,“不是单纯的符号!是…是‘彪’字下面,刻了个‘尾’字!‘彪尾’?什么意思?等等…”他脑中灵光一闪,“张德彪…尾巴?是指张德彪处理后续?还是指张德彪拿的是‘尾款’?”

信息一点点被艰难地解读出来,一个惊悚的轮廓在火光中逐渐清晰:

**“822王副入5万+#彪尾”**

解读(李晓成和陈建军的推测):

***822**:事件发生日期,8月22日,铜线失窃(栽赃)当晚。

***王副**:指看守所王副所长。

***入5万+**:王副所长在此事件中“收入”五万元以上(贿赂)。

***#**:可能代表“关键”、“确认”或某种标记。

***彪尾**:指张德彪负责处理“尾巴”(栽赃陷害、抓捕、制造伪证等后续事宜)。

这根本不是什么分赃记录,更像是汪明这个参与者,在极度紧张或出于自保心态下,仓促刻下的一个事件关键节点和人物关系的备忘录!它清晰地指向了看守所内部的王副所长,是这起栽赃冤案背后保护伞的关键一环!

“操他祖宗!”陈建军听完李晓成的分析,激动得一拳砸在地上,震得火苗乱晃,“王八蛋!看守所里也有他们的狗!怪不得他们敢这么嚣张!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害人!”

李晓成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比山林的夜风更冷。看守所里有人!而且是副所长级别的!这解释了为什么案子能“证据确凿”地快速推进,为什么陈建军反映无门!王副所长在内部配合,张德彪在外面操作,汪明做伪证,孙秃子提供“赃物”…一张严密的黑网!而陈建生和罗志强,就是这张网里无辜的猎物!

他想起罗志强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想起那通神秘的电话…罗志强知道!他一定知道看守所内部有问题!所以他才会打听自己这个“被撸了”的管教!他是在观察,是在判断自己是不是这张黑网的一部分?还是在寻找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现在怎么办?”陈建军的声音打断了李晓成的思绪,带着一丝茫然和更深的愤怒,“知道有内鬼了,可这破纸片…能当证据吗?上面连个名字都没写全!他们会认?”

这正是最棘手的地方!烟盒纸上的刻痕极其模糊、潦草、主观,而且没有汪明的任何签名或指纹(就算有也被血污和踩踏破坏了)。它只能作为一个极其可疑的线索,指向一个骇人听闻的可能性,但作为法庭证据,几乎毫无力度!张德彪、汪明、王副所长他们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说这是栽赃!

火光跳跃,映照着李晓成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闪烁不定的光芒。烟盒纸是钥匙,但仅仅有钥匙还不够!他需要找到能打开锁的锁孔——更直接、更无可辩驳的证据!汪明的口供?王副所长的受贿记录?张德彪他们策划栽赃的原始证据?

这些证据在哪里?谁又能接触到?

看守所!所有核心的秘密和证据,很可能都藏在看守所内部!在王副所长的掌控之下!或者,在张德彪、汪明他们手里!

但看守所,现在对他李晓成而言,是龙潭虎穴!他已经被停职,禁止踏入!王副所长肯定已经知道他在外面“闹事”,必然严加防范!硬闯等于自投罗网!

“证据…必须进看守所找!”李晓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进看守所?怎么进?”陈建军瞪大了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你现在是停职查办!他们能让你进去?王八蛋不把你抓起来才怪!”

“明着进不去…”李晓成的目光投向小屋外浓重的黑暗,投向山下看守所方向那片被山体阻隔的微弱光晕,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那就…想办法‘进去’!”

“想办法进去?”陈建军倒吸一口凉气,“你…你想劫狱还是怎么着?”

“不是劫狱。”李晓成收回目光,盯着篝火,“是把自己…‘送’进去!”

陈建军完全懵了:“把自己送进去?啥意思?”

李晓成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在火堆旁冰冷的地面上,慢慢地、清晰地写下了两个字:

**“自首”**

火光映照着这两个字,也映照着李晓成眼中跳动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自首?”陈建军失声叫道,“你自什么首?你又没犯法!”他指着李晓成额头的伤,“是他们打你!”

“不,我有‘罪’。”李晓成的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我打了陈建生。这是事实。我违反了纪律。停职审查也是事实。但,这只是表象。”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建军:“我要回去‘自首’,接受调查和处理。这是我能名正言顺回到看守所内部的唯一途径!只有回到里面,我才有机会!有机会接触王副所长,有机会寻找汪明刻下的这份备忘录所指控的、更直接的证据!有机会…接近罗志强!”

“接近罗志强?”陈建军更糊涂了。

“对!”李晓成眼中精光闪烁,“罗志强!他不简单!他一定知道很多内情!看守所里发生的一切,恐怕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是这个漩涡里,最关键的知情者,也可能是…唯一可能帮我的人!我必须见到他!必须和他谈!”

计划在李晓成脑中迅速成型,大胆、疯狂、充满风险,却似乎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以“自首”的名义返回看守所,利用被审查的身份作为掩护,在内部寻找证据,并设法接触罗志强!

“这太冒险了!”陈建军脸上血色尽失,“你回去自首,王副所长他们能放过你?肯定往死里整你!把你关起来!甚至…甚至弄死你灭口!”

“我知道。”李晓成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所以,在我‘自首’之前,必须做两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把这烟盒纸上的内容,抄录一份!原件你保管好,藏在一个只有你知道、绝对安全的地方!抄录件我带走!如果我出事,这就是你最后的底牌!就算告到市局、告到部里,也要把天捅破!”

“第二,你要立刻离开这里!去找一个人!一个能信得过、而且有能力介入这件事的人!”

“找谁?”陈建军急切地问。

火光映照着李晓成坚毅的侧脸,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所长。”**

“所长?”陈建军愕然,“他不是…”

“他停了我的职,但他不是王副所长的人!”李晓成的语气斩钉截铁,“我相信他的为人!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停我的职,是因为我确实犯了错!但他未必知道王副所长背地里干了什么!你去找他,把这一切告诉他!把抄录件给他看!把汪明的备忘录内容告诉他!他一定会管!”

李晓成眼中闪烁着对所长,那位战斗英雄,本能的信任。这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在外部,需要有一个强力且可信的人,在他身陷囹圄时,能够接应,能够施加压力!

“好!我信你!”陈建军被李晓成的决绝感染,一咬牙,“我去找所长!拼了命也要见到他!”

“记住!”李晓成抓住陈建军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对方吃痛,“原件藏好!抄录件给所长!告诉他,我回去‘自首’了!让他…等我信号!”

两人不再犹豫。李晓成强撑着,借着火光,用从陈建军衣服上撕下的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用烧黑的树枝尖端做笔,小心翼翼地将烟盒纸上能辨认的所有刻痕符号,尽可能准确地抄录下来。每一个模糊的数字,每一个扭曲的字符,都承载着翻案的希望和巨大的风险。

抄录完毕。李晓成将布条仔细叠好,塞进贴身的内袋。又将那团饱经摧残、承载着原罪的烟盒纸,郑重地交给陈建军。

“藏好它!比你的命还重要!”

陈建军重重点头,将烟盒纸用破布层层包裹,塞进自己最贴身的口袋。

篝火渐渐微弱,天边透出第一丝灰白。山林里的寒气更重了。

“天快亮了,你得走了。”李晓成看着陈建军,“下山小心,避开大路。直接去所里,在所长上班的路上堵他!一定要见到他本人!”

“那你呢?”陈建军担忧地看着李晓成满身的伤。

“我?”李晓成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望向山下看守所的方向,眼神如磐石般坚定,“我休息一下…然后,去‘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