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生随着周师爷来到偏厅,茶盏刚奉上,就听见内室传来贾雨村拍案的声响。
他指尖微微一颤,茶水在杯中荡起细小的涟漪。
“小兄弟在贾府当差多久了?”周师爷突然开口,目光却落在陈安生袖口沾染的墨渍上。
“回先生的话,半年有余。”陈安生将茶盏放回几案,故意让手腕露出些许颤抖。
他必须演好一个惶恐小厮的角色,却又不能显得太过愚钝。
周师爷抚须轻笑:“倒是巧了,府尊大人也曾受贾府恩惠。”他话锋一转,“听闻贵府前些日子在查库房亏空?“
陈安生心头警铃大作。这师爷分明是在试探!他故作茫然地摇头:“小的只管跑腿送信,这些...”
话音未落,内室帘子突然掀起。
贾雨村面色铁青地走出,手中攥着的信笺已经皱成一团。
门子跟在身后,额头上全是冷汗。
“回去告诉琏二奶奶。”贾雨村声音沙哑,“就说...本官明白了。”
陈安生垂手而立,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贾雨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细节。
他深吸一口气,故意挺直了腰板,学着荣国府大丫鬟们回话时的姿态,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此案?小的也好回去向琏二奶奶禀明。”
这话问得极有分寸,既借着王熙凤的势,又不过分逾矩。
周师爷闻言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恭顺的小厮。
贾雨村面色阴晴不定,手中的信笺被攥得簌簌作响。
他突然瞥了眼身旁面如土色的门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告诉二奶奶,本官自会...秉公办理。”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重,像是在说服自己。
陈安生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信纸角落那个不甚明显的墨点,正是他模仿贾雨村笔迹留下的暗记。
“小的斗胆多嘴,”陈安生故作犹豫,“来时二奶奶特意嘱咐,说甄家...”他恰到好处地住了口。
贾雨村脸色微微一变。
他突然转身从案头抽出一卷案宗,哗啦啦翻到某页,指尖在某个名字上重重一点:“可是这个甄家?”
陈安生凑近一看,正是甄英莲之父甄士隐的名讳。
他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小的不知详情,只听二奶奶提了句元宵佳节...”
“啪!”
贾雨村突然合上案卷,惊得门子一个哆嗦。
“回去复命吧。”
贾雨村的声音忽然平静得可怕,“就说...故人之女,本官自有安排。”
走出府衙时,陈安生的后背已经湿透。
他抬头望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心中五味杂陈。
方才那场暗流汹涌的对话里,他故意用“元宵佳节”点出甄英莲身份,又借王熙凤之名给贾雨村施压。
虽然改变不了葫芦案的结局,但至少...那苦命的香菱或许能少受些折磨。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至于那封真假参半的书信会在贾雨村心中掀起怎样的波澜,就不是他这个小厮能掌控的了。
陈安生离去后,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
贾雨村背着手在青砖地上来回踱步,官靴踏出沉闷的声响。
周师爷识趣地退到一旁研墨,眼角余光却不时瞥向案上那封已被揉皱的书信。
“东翁可是在忧心案情?”周师爷终于打破沉默,墨锭在砚台上划出规律的圆。
贾雨村脚步一顿,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老梅上。
当年他寄居葫芦庙时,这梅树还是新栽的幼苗。“师爷可知道...”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这案子牵扯的甄家女儿,原是本官故人之女。”
周师爷研墨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砚台中荡开涟漪。
他早从门子处知晓此事,此刻却故作惊讶:“竟有这等巧合?”
“当年本官落魄时,多得甄老先生资助。”
贾雨村抚摸着案头《礼记》的封皮,指尖在“礼”字上反复摩挲,
“五十两雪花银,两套棉衣...”他说着突然冷笑一声,“如今本官还了他家二十倍不止!”
周师爷会意地点头。
他清楚记得去年贾雨村派人给封氏送去银两时,特意嘱咐要用大红礼盒装裱,生怕旁人不知他知恩图报。
“只是...”贾雨村突然话锋一转,“如今拙荆与甄家的关系...”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后宅方向。
那里住着他新扶正的夫人娇杏——曾经的甄家丫鬟,如今却成了甄夫人认下的养女。
周师爷恍然大悟。
按《大明律》,官员审理亲属案件需回避。
若让人知道被拐卖的甄英莲是现任知府夫人的义妹,不仅案子审不成,反倒要落个徇私枉法的罪名。
“东翁高见。”周师爷拱手,“只是薛家那边...”
“本官自有分寸。”贾雨村突然抓起惊堂木,又轻轻放下,“明日升堂,你且看本官如何...秉公执法。”
他说着展开王熙凤的信笺,目光在某个刻意模仿他笔迹的批注上停留许久。
那字迹虽形似,却少了他特有的锋芒,倒像是...
贾雨村突然眯起眼睛,想起方才那小厮说话时微微颤抖的尾音——分明是故意为之!
“好个伶俐的小子。”他低声喃喃,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苗窜起的瞬间,周师爷瞥见纸上赫然写着“元宵灯会”四字,墨迹犹新。
翌日升堂,贾雨村果然“秉公”断了此案。
堂上,贾雨村身着官服,神色肃穆,惊堂木一拍,衙役齐声喝堂,声势惊人。
他故作威严,发签拿人,薛家族中几个旁支及奴仆被押上堂来,个个战战兢兢。
原告冯家老仆哭诉冤情,贾雨村佯装大怒,命人严刑拷问,实则暗中早已安排妥当。
门子被安排按计行事,暗中调停,令薛家报了个“暴病身亡”,又使族中与地方联名递上保呈。
贾雨村见时机成熟,便故作高深,道:“本官善能扶鸾请仙,今日便请乩仙断案!”
堂上设下乩坛,百姓纷纷围观。贾雨村焚香默祷,乩笔颤动,在沙盘上写下判词:
“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
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
众人见乩仙批语,无不惊异。
门子早已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当堂认罪,供词与乩仙所言分毫不差。
围观百姓见状,皆信以为真,纷纷感叹“天理昭彰”。
至于冯家,贾雨村判薛家赔银五百两作烧埋之费。
冯家本无甚要紧人物,不过图财,如今得了银子,自然不再纠缠。
如此,贾雨村既保全了薛蟠,又未得罪贾府,更在百姓面前演了一出“神明断案”的好戏。
退堂后,他独自坐在后衙,望着案上那封早已焚毁的书信,冷笑一声:“这世道,哪有什么天理?不过是人算人罢了。”
而另一边,陈安生站在茶房内,听着婆子媳妇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两日的“奇案”。
纸鸢正往茶壶里添着新焙的龙井,嘴里不停:“听说那薛家公子当真暴病死了?可真是天理昭彰...”
陈安生低头拨弄炭火,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眉眼忽明忽暗。
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贾雨村与门子演的一出好戏。
薛蟠此刻怕是正在金陵城里花天酒地,哪有什么“被冤魂索命”?
倒是那可怜的甄英莲...
“你们听说了没?”李嬷嬷突然压低声音,“薛家太太带着哥儿姐儿已经在路上了,说是要进京待选...”
陈安生手中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
他猛地抬头——薛宝钗要来了!
那个在《石头记》里与黛玉平分秋色的蘅芜君,那个“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姑娘。
茶房的蒸汽氤氲中,他仿佛已经看见贾府着深宅大院里即将掀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