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医院门诊楼十一楼，明明还没到夏天，中央空调的冷气却呼呼地吹，直吹得叶子青缩在塑料椅上搓胳膊。
今天本来是个大晴天，她穿了件很薄的开衫，这会儿实在后悔出门时没带上羽绒服。李漫漫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她另有别的事在紧张，即便牙齿咯咯打战，也顾不上拉紧外套拉链。
浓重的消毒水味冲得人脑袋疼。等候区的塑料座椅几乎全被坐满了，但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偶有人窃窃私语几句，也很快停住。这场景不像是在等着体检，倒像是在等着判刑。不过，低气压倒是和周围的温度十分相配。再加上消毒用的紫外线灯，这个医院光是看着就让人骨头冷。
叶子青看自己的排号。四十四号。她本来也不是个迷信的人，但这种时候看到这个不那么吉利的号码，实在觉得有点不妙。李漫漫是四十五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滚动叫号的电子屏，已经超前焦虑到手都在抖。叶子青怕她抖出什么毛病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冷不防被她指尖的温度冰得打了个哆嗦。
她赶紧去帮李漫漫拉拉链。拉锁头还没对齐，李漫漫突然腾得一下站了起来。紧接着，平直的机械音从头顶传来：“请四十四号叶子青前往心理评估1103室。”
明明叫的是叶子青，李漫漫却比她还紧张，大难临头一般甭住嘴，那表情如丧考妣。叶子青站起身往心理评估室走，李漫漫纠结两秒也跟过来。两人手拉着手，这下，叶子青的手指头也跟她的一样凉了。
心理评估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有穿白大褂的侧影在磨砂玻璃上晃过。叶子青刚要敲门进去，视线忽然扫过诊室门牌下方贴着的亚克力板，动作一下子停住。亚克力板上，带银丝眼镜的男人笑得儒雅，那双眼睛即便对着拍证件照的摄像头也柔情似水，和昨晚甜品店门口的那双一模一样。
她撤步回来，定睛去看照片下面的医生简介。方行远三个宋体字毫不意外地印在下方。叶子青一时有点懵，都怪她昨天没仔细看那张名片，连人家是闻星医院的都不知道。谁能想到呢，头一天刚打了照面的人，竟然恰好是今天她的体检医生，手握她被裁与否的生杀大权。她最近的生活实在是太戏剧性了一点。
李漫漫也凑过来看那块亚克力板，顿时发出一声惊讶的“哇”。这哇声并不是因为她也认识方行远，而是因为，照片里的男人，实在长得太英俊了。
她从来是个百分百的外貌党，热衷于靠脸识人，一看见帅哥美女就走不动道的类型。此刻，方行远在那张二维照片上对她温和一笑，李漫漫就立刻临阵倒戈了。
她非常没有原则地一改自己的阴谋论臆测，握着叶子青的手，克制不住地跟她咬耳朵：“好帅好帅好帅！叶子你放心去，我一看这个方医生就知道，他绝对是问心无愧的好医生，是不可能跟耷拉脸他们勾结，胡乱给我们打评估结果的。你放心，心理检测这块绝对没猫腻！”
叶子青被她晃得头晕，深感长得好看就是好啊，连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这种难以迅速建立的东西，都可以通过一张好面皮一步到位。李漫漫才顾不上她在想什么，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刚才赴死般的悲怆了，甚至恨不得立刻进去检测，只为早点一睹方医生的芳颜。
照她的想法，面对这么一张脸，你怎么能怀疑人家是公司高层的奸细呢？你这简直就是在亵渎这盛世美颜啊。
叶子青适时按住了她往门内探头的动作。李漫漫一边催促她一边把她往门里推。叶子青做了一下心理准备，敲了两下门，等里面说完“请进”，才抬脚走进去。李漫漫还在试图往里看，叶子青虚虚冲她摆摆手，关严了门。
心理评估室和其他诊室大不相同，与其说是个诊室，其实更像是个会客室。这里并没有让人发抖的冷气，温度比外面舒适不少。墙壁也并非是一贯的惨白色，而是刷成了米黄。叶子青一进门，入目先是一张大沙发，看着就很柔软。方行远的桌子摆在靠窗处。百叶窗把阳光切成平行的金线，正好横在他敲键盘的手背上，阴影随着按键起伏，像在弹钢琴。
听到脚步声，方行远抬起头，从百叶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便沿着他银框眼镜的金属镜腿倏然滑落。看清来人是谁，他唇角漾起与那张证件照上别无二致的微笑，伸出一只手，示意叶子青落座在他桌子的对面。
他的桌子上架着一只便携式的小录像仪。叶子青顿时不自在起来，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这种时候，她自然而然地觉得，方行远是不便于在评估过程中表露出与她认识的事实的，所以把到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礼貌又生疏地点了一下头，坐在他对面。
方行远伸手拿起一支钢笔，把新的心理评估表平铺在身前。他的钢笔在指间轻巧地转了一下，忽然笑道：“叶小姐，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
如此光明正大的一句问候，让叶子青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她悄悄瞥了两眼录像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方行远明白过来，伸手过去，顺畅地拔掉了录像仪的摄像头，那个支架上就只剩下了个光秃秃的空槽。他把迷你摄像头拿在手里，对叶子青晃了晃，那意思是并没有录像。叶子青这才松了口气。
她简单跟方行远寒暄几句，便乖乖闭了嘴，等着心理评估开始。方行远看出她紧张，让她深呼吸了两次，这才开始评估。
评估的过程和叶子青想象的并不一样，几乎全程是通过口头交流。方行远的语气和缓温柔，会让人本能地放下戒备也放下担忧。与其说是心理检测，整个氛围更像是一场闲谈，而方行远正是那个体贴的知心朋友，一面引导，一面倾听。
窗边那盆绿萝的藤蔓在他白大褂的肩头投下细碎的阴影，随着他点头和抬头的动作，那些叶影便上下滑动。他的眉弓被下午不算强烈的光线雕琢得格外清晰，睫毛在镜片上投下浅淡的影子。在他安抚和关切的目光里，日色忽然变得好慢，让叶子青有种岁月静好的安然感。
直到他开始在评估表上写字。
沙沙的落笔声让叶子青一下子从岁月静好的状态里惊醒过来。面前的方医生并不是她的挚友，现在的场景也不是一个可以畅所欲言吐露心声的茶话会。他的手下是一张决定她事业命运的评估表。
叶子青的眼睛立刻黏到了那张单薄的A4纸上。
奈何还未干透的油墨反着光，从她这个角度根本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叶子青不动声色地伸长脖子，试图窥见一二。方行远的笔尖悬在评估结论栏的上方，略一思忖后，刷刷刷写了几个字。叶子青悄悄把往前倾身，这下确实看见了点东西，是焦虑倾向四个字。
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及待想再看清一点时，方行远已经抬起头，看到了她长颈鹿吃树叶般的动作。
他哑然失笑。叶子青尴尬地和他对视，还没来得及解释，方行远就一翻手，把那张评估表翻了过来。油墨笔记被卡在下面，叶子青是彻底看不到了。
她悻悻地把脑袋缩回来，顿了片刻还是不死心，试探着问他：“方医生，我的测评结果合格了吗？”
方行远笑了笑，把钢笔的笔帽盖回去，笔杆轻轻叩击桌面，发出让叶子青提心吊胆的声音：“你就是压力有点大，还是要多多放松心情，保证休息。”
这一句话本可以有千万种解读方式，但和叶子青刚刚看到的焦虑倾向四个字结合在一起，好像就只剩下了一种。叶子青瞪大眼睛，在某一瞬间里，脑袋里冒出自己假想的抱着方行远衣袖哭穷哭惨的场面。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切身实施这一场面，方行远已经伸手去按鼠标，这是要叫下一位了。
眼见他的食指就要点下去，叶子青赶紧叫起来：“等一下！”方行远看向她，指尖悬停在鼠标按键上方，等她说下去。叶子青心道为了饭碗豁出去了，她两手合十，声音压得很低，一副求人嘴软的样子：“方医生，看在咱们认识的份上，你能不能别给我的评估结果打不合格？”
方行远的神情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他示意了一下桌面上摆着的三角台牌，那上头清清楚楚写着闻星医院医师的行为准则，其中几个字尤其大：我们对诊断结果负责。
叶子青顿时蔫了，合着走后门这招在方行远这里并不适用。那可怎么办？她的脑袋飞速转动起来，难不成真的要挤出几滴眼泪来博同情？这也太掉价了点。可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为了饭碗，牺牲这点脸面也不是不行。
她脑袋里正天人交战着，忽见方行远又要去按那鼠标了，情急之下不过脑子，脱口而出问了句：“你是不是跟我们公司高层说好了，这个心理检测，就是为了给公司裁员提供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