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心中的鸿沟

刘伯函浑身微颤，他原本就已经听说过温翰的贤名。

可当这位北朔太守、如今手握五座城池的雄主，当着众人的面下堂对他作揖时，刘伯函的眼眶还是红了。

“大人切莫如此，折煞小人了。”

温翰沉声道，“先生不必客气，常言道‘达者为师，长者为尊’，您当得起温某这一拜。”

刘伯函眼中泪水打转，他侧身又看了眼刘直，对方只是微微点头，神情十分坦然。

去年，刘直这位落拓公子请他出山，也只是亲自上门且礼遇有加。

温翰这般当众自降身份的，都已经让他措手不及了。

“大人请上座，小人定当肝脑涂地以报明公！”

刘伯函心悦诚服，冲着他回身一拜。

温翰挺直腰杆，冲着刘直等几位文臣笑道，“诸位都坐吧，今夜大家恐怕都没法睡了！”

刘直闻言哈哈大笑，“愿意陪大人秉烛长谈！”

“可惜，文长和邬先生不在。”

温翰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又笑看向刘伯函：“先生刚才说，本官如今的政策不妥，有何见解？”

刘伯函眼中闪过一丝局促，但又很快冷静下来，侃侃道：“大人在山北两城的事迹，在下略有耳闻，从人心入手积攒名望，逐步瓦解土豪列强的势力……”

温翰笑道，“先生有话直说，不用照顾温某面子，我喜欢听真话！”

刘伯函微微一愣，随即又释然了，正色道：“须知道‘小人畏威而不怀德’，白莲教在山南各县根系深厚，如今我等又立足不稳，宽仁虽能收服人心，但难免有示弱之嫌。”

“如今之际，应当明法度和通教化，先杀一批人，同时均田法令也要落实。这样一来，百姓们得了好处，同样又看到了冥顽不化的下场，短时间内三城便都稳住了。至于剩下的，本就会是一场持久战。”

“持久战？”

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词以后，温翰浑身微微一颤，又故意道：“先生这话何意，本官不过是北朔代太守，早日剿灭辖境内的贼患早日交差，何来持久战一说？”

刘伯函淡淡道，“以大人的才能、心性，目光不应如此局限。您若想要一个北朔，然后借此功绩加官进爵，是可以不惜代价拿下另外两城。可您若是想要整个天下，则应当放缓脚步稳扎稳打，先把山南三县消化掉再说。”

温翰沉吟不语，久久没有说话。

如今贾儒和邬先生不在身边，这番话无疑是自己想听的，也帮他解决了心中的一些困惑。

可温翰还是有些苦恼，他一副为国为民的忠良形象，怎么就但凡带个脑子的，都能看出他的野心？

他手指轻敲着桌案，眯眼看向前方，目光穿过了县衙的正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就依先生所言！”

许久之后，温翰突然开口：“传令，将士们在宁城边境休整，提防北朔和临凡城方向的白莲军。山南三城加紧搜捕，白莲逆众一个都不能放过。此外，三城的均田法令也要加紧实施，愿意好好过日子的百姓，我们也不能亏待……”

布置完大体内容以后，温翰长长呼出口气。

他又笑着看向刘直：“刘县令，原本觉得你对山南各县比较熟悉，把你从鹅城调过来，是想让你当宁城和霄县两城县令的，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刘直神色坦荡：“在下鲁钝之才，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向大人夸下海口，说要回山南重振宁城旗鼓，谁知道年底又被秦太守裹挟，狼狈逃回了鹅城。如今承蒙大人不弃，愿意看在下一眼，就已经算是万幸……”

温翰抬手打断了他的大段吟唱，“刘县令，你先别着急嘛，宁城还是你的。”

“大人？！”

刘直顿时间又惊又喜，甚至都忘记了谢恩。

温翰笑道：“是男人就不能说自己不行，从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本官还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刘直深呼吸一口，原本准备好了大段谢恩的言语，最后只是平静道：“这一次，不会再有狼狈逃窜的刘直，只会有战死宁城的县令！”

温翰道：“我不需要战死的县令，我要一个富庶的宁城！”

“必不负大人所托！”

刘直躬身作揖。

宁城经历了连番战火，如今更加破败不堪，又是直面白莲军的最前线，其中压力可谓是五城之中最大。

刘直没有恐惧，也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神色反而异常平静，已经开始在脑海中盘算接下来的行动。

温翰又看向刘伯函：“接下来，我要把精力放在军事上面，山南、霄城两县的政务，就劳烦刘县令代劳了。”

他说完轻轻一挥手，两枚县令大印被手下端了出来。

等到刘伯函反应过来，那声“刘县令”是在跟他说以后，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寒门纵使再有才华，也顶多只是高官显贵们的幕僚，本朝还从未听说过寒门入仕的情况。

天下寒士向来如同小妾，能够施展一身才华就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敢要待遇和名分？

“大，大人，这不合适吧，与理与法都不合……”

刘伯函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目光却死死盯着两方大印，目光一时间都挪不开了。

温翰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人，若是那些肉食者有能力，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个样子。”

说这番话时，他完全把自己代入了寒士当中，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名义上的“世家子弟”。

他又瞥了眼刘伯函，“本官给你的拿着便是，如今这北朔郡，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在本官后面！”

刘伯函手心冒汗，在自己的麻布衣服上擦了又擦，可就是犹豫着不敢去接。

如同他们这般的人，能力或许已经高出天际，但数百年来打在人心中的烙印，又何止是温翰一句话就能弥补的？

刘直突然间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全然不顾形象地与刘伯函勾肩搭背道：“可以啊老刘，你也是出息了，一下子就兼任两个县令，如今官做得比我都大了。”

“刘县令，莫要取笑我。”刘伯函额头微微冒汗。

刘直笑道：“我这哪里是取笑你啊，宁城情况艰苦，回头你可得多帮帮弟弟我啊，刘县令！”

“这是哪里话，在下义不容辞。”

刘伯函说着接过大印，等到反应过来以后又微微一愣。

原来，这大印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沉重，又或许那世人心中的鸿沟，也不如想象中不可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