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
之后相遇,是不是画蛇添足?
怀蒲芋在厚厚的积雪上写下这两句话。爸妈和弟弟还在睡着,她早早醒来,看见静悄悄的大雪时很意外,久久伫立远眺陡峭的山峰闪闪的雪白,她突然想在雪地写字。
然后她用手掌擦掉了这些字。
不喜欢。杨英岫和龚烛硅后来还是不放心儿子,过年一起吃饭的时候问他和那个女生之间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他喜欢她,就更不该对他们隐瞒。他们也觉得儿子现在工作稳定,该结婚了。
杨霭徊想了一会儿说:“不喜欢。结婚的事,爸妈的眼光比我好,你们定吧。”他不想分析对怀蒲芋有什么感情。而结婚,既然爸妈在意,那就完成。他们选的人不会差。
龚烛硅注意到了儿子平静语气下的落寞。她看到他碟里的鸡翅还好好地放着。他以前从来不剩饭,这次却只吃了几口。
她不安地看着儿子上楼的背影,杨英岫拍拍她的手,他想年轻人之间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处理。
晚上他对妻子说那个姑娘还在读研,很内敛拘谨。龚烛硅想儿子那么挑剔,她大概不会吸引儿子的注意力。小时候他要买遥控汽车,买到手玩了一遍便再也没看过,魔方买来试试手感觉得不好就放在储物间。自从学会写钢笔字后,他就对笔充满兴趣,让他爸爸给他买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笔,可还没拆封笔盒,他就不想要了,送给了司机的儿子。
杨霭徊这种性格让他们夫妻很是担忧他的学习和做事半途而废,所以他们从小教育他要懂得持之以恒,任何事情都需要坚持,不可以随着性子,那样什么都做不好。可杨霭徊越长大,遇到的事情越多,那种性格就越凸显。
最令他们生气的是他放弃保研不是所谓为了让一个同学递补,而是怕麻烦,不想和更多人打交道,也对上学失去兴趣!他们劝他不要放弃保研,别人也不需要他成全,他才说出了真实的理由。
两方家族里没有人是硕士以下学位,杨英岫和龚烛硅本来以为儿子读研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却没想到他居然没兴趣继续上学。尽管他们觉得有些丢脸,但还是没责怪他,只是督促他准备考公。他也嫌麻烦,那么多规矩,他受不了。但当爸爸问他:“什么不麻烦?你觉得你能在企业待下去吗”的时候,杨霭徊没反驳,他觉得其实从初中有自主意识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在体制内工作。
他太随性,有时需要强制约束。
午夜,杨霭徊从床上起来,开车回了自己的别墅。他给自己泡了一杯古巴水晶山咖啡,他没喝,坐在沙发上用勺子搅拌,看着咖啡漩涡旋转,由快变慢,再静止。
惯性,保持运动状态。原来什么样,无论过程怎样曲折多变,最后还是原来的样子。
不对,时间、温度,还有很多东西其实都变了。杨霭徊再次搅动咖啡,很轻很慢,然后他上楼睡觉,本来不想打电话给怀蒲芋,他们上次见面分开的时候约定过以后不会再见面。但他一点还没睡着,想到她应该睡了,就用另一个电话卡打了电话。1秒竟然那么长。第5秒,他挂断了。
这才是成全,命运。他不想打,恰巧打不通。
杨霭徊用手枕着脑袋,对着天花板一笑,也许他懒,都没心思考虑喜欢与不喜欢。
怀蒲芋早晨醒来看到来自BJ的陌生电话时,猜测对方只打了一遍应该是推销电话。她也担心也许是重要的电话,但又想自己最近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就没管。
晚上她由BJ想到杨霭徊,没有躲开。不过她已经删除他的电话——她觉得他不会有需要自己帮忙回报他的那一天,所以她没再对比两个电话。而且不可能。她偶尔几次被扔到他的世界,然后就像一条细窄的伤痕融入皮肤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而他不会有感觉。
又要去BJ了,怀蒲芋坐在火车硬卧车厢的椅子上,窗外飘过黑乎乎的隧道,手机没有信号,她读不了诗。
火车快开,没想到李娟也写了诗。从第一首诗开始,她就发现原来自己的感觉没错,她散文里稀稀落落的文字所隐含的忧伤不是错觉。李娟真的也因为爱情悲伤。
可是怀蒲芋读不下去,似乎每个句子都像她的心在说话,她读几句就会抬头看向窗外光秃秃的荒山,然后继续读,屏蔽掉她脑海中的联想。
隧道好长好长,窗外的黑色像乌云一样逼近车厢,然而没有人担心无法穿过隧道。所有人都在干自己的事情,妈妈在给儿子泡泡面,几个男生围在一起打游戏……仿佛那么信任轨道,那么相信自己会抵达未来、以后。
怀蒲芋却常常无法想象以后,无法相信未来的存在。
当一个阶段结束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不清楚,还有没有阶梯供自己跳过悬崖。直到真正开始新阶段的生活,她才确信自己真的已经跃过悬崖。
窗外突然明亮,火车穿过了隧道。怀蒲芋隔着窗户直视下午的太阳,然后立刻眯起眼。即使是冬季,太阳的光芒还是很刺眼。
太阳会说话吗?妈妈说龙与龙之间会说话,那太阳呢?只有一个太阳。
“各位旅客,晚餐时间时间到了……”怀蒲芋疑惑自己竟然忘了到学校后又会见到迟非,很羞耻。
上学期期末考试她和他同一考场,最后一次考试结束,她出来拿书包下楼的路上,见到迟非站在四楼梯口。她没管,径直下楼,听到他也走楼梯,没去坐电梯。
“你这么特别?为什么不坐电梯?”迟非本来想在楼梯口堵住她,没想到她也不坐电梯。他走楼梯是因为不喜欢和那么多人挤在一块,电梯的速度还没他走楼梯快。她呢?
怀蒲芋猜到也许在问她,但对方没有叫名字,她可以假装他在和别人说话,所以她依旧不疾不徐地下楼。
装聋作哑。迟非讨厌她装模作样。尽管他从不和女生玩,但也没有哪个女生这么令他嫌弃。他快步来到她下方三层台阶上,还是比高一点。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迟非自己也只有模糊的印象。
怀蒲芋担心有其他同学上下楼看到他们或者听到那些话,便跑到三楼,在走廊里走着,假装去教室自习。
但迟非紧追不舍。她只好停下。
怀蒲芋看着眼前高高瘦瘦的男生说:“对于自己讨厌的事物,就该无视。”
迟非轻轻敲着走廊围栏,她说的对,可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对于讨厌头顶的人当然不能无视。”他看着校园里树皮剥落显得萧索的杨树。
“所以你想怎样?”
“你为什么走楼梯?”
“不可以?”怀蒲芋只是觉得久坐伤腰,走楼梯间就当松松肌肉,而且也很担心她进去后电梯超重。除非着急,她一般都走楼梯。
“为什么?”迟非想人和人沟通还真的牛头不对马嘴。
怀蒲芋中午没吃饭,有点饿,快6点了,她想去吃饭,然后收拾行李,明天早晨坐车回家。于是,她说:“与你无关。还有,我和那个人没有关系。但是我确实相信童话。至于你以为我嫌弃你,我已经解释过,我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没有那样的想法。”
她说完,径直走向楼梯,迟非挡在她面前:“你的事都与我有关。”他已经不冲动地想要看她出丑,所以不在乎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她说与他无关,他偏要说有关系。
怀蒲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她一直以为这个同学很友善,毕竟她见过他和很多同学一起玩,似乎朋友很多。可他现在却不依不饶。
肚子咕咕声响起,怀蒲芋捏紧了书包肩带,很奇怪,每次有别人在的时候她就会肠鸣,令她窘迫,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以前她以为别人听不到,直到某次她听见一个同学身上发出的咕咕声,她才明白原来别人可以听得到。
迟非见她没说话,又立刻捂着腹部,很为难的样子,故意问:“你肚子疼?”
怀蒲芋点头:“我先回宿舍了。”
迟非没让开,她从侧边走过,然后听到他说:“我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了。”
怀蒲芋转过身,他也转过身,突然注视着她,说:“因为我喜欢你。”
真假难辨的话语,不可能的事情。怀蒲芋知道他在嘲讽。但她说:“我也是,故意引起你的注意力,我成功了。”
迟非无法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除了小组作业,他没和女生打过交道,一时间没能想出什么话反击。等她快要到楼梯口,他才追上去说:“愿者上钩,希望我没有引狼入室。”
“你的意思是要和我结婚?”
“你愿意?”他没想到她会直接说出来。
“鸿门宴还是空城计?”
玩文字游戏吗?怀蒲芋出神,有些放松。
他们并排走在一起下楼梯。她加快步伐,走到下一级台阶,迟非知道,他保持和她错一级台阶。
校园恋爱并排走在一起说话吗?迟非一直有些遗憾,他没有在学生时代恋爱,对于那些向他表白的女生,他觉得她们的表白方式太千篇一律,写信、送礼物,或直白或隐晦,有的真诚,有的也只是试探,他没有对她们好奇,也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读研已经不算狭义上的上学了。
“不用这么大阵仗。”
“嗯。”怀蒲芋轻声说。她后悔自己会顺着他的话,她根本没有口才。
“我喜欢你。”出了教学楼,来到广场的时候,怀蒲芋抬头看着金黄的夕阳光晕,想起见到过的流云。而现在天空,真的万里乌云,清澈明净,水汪汪的蓝。她听到这句话,收回视线。
“我说我喜欢你。”迟非从她身侧走到她面前。
怀蒲芋微笑,迟非看到她唇边左侧有一个特别浅的酒窝,给那张脸增添了光彩。
“抱歉,你也明白刚才我只是在顺着你的话。‘喜欢’是那么珍贵独特的词语,我们别这样随意使用。”
她又看向金黄色夕阳,天空的水蓝色辉映夕阳光辉的金黄色,仿佛天空搂着太阳。
然后她说:“你喜欢诗?”她看到过他在本子上写下的诗句,她很惊讶,只是不知道是摘抄还是自己写的。
迟非意外,选择默不作声。
“今晚月轮圆满/你在深林之中/她的光辉没有伤害你。抱歉。”
怀蒲芋隐约记得是这样。尽管猜测他会觉得她在卖弄炫耀,但她就是想到用那几行诗来终结她和他之间的冲突。
迟非没听过,但被这几行诗打动了,月亮也是他写诗常常用到的意象。只不过他不写爱情、故乡。
可是由于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他又觉得这句诗像她一样装腔作势。
“你想一笔勾销?”
“也行。问题是一想到你未来也许会被那家人赶出来,我就觉得得提醒你,不然良心难安,而且……”他上前一步,离她更近,怀蒲芋悄悄退后一步。
“我喜欢你。”迟非笑眯眯地看着她。这一刻,他觉得也许她真的不能吃汉堡,也不习惯用别的男生拿过的笔。
“请别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喜欢你。”
“杨霭徊。”她没办法说出喜欢。
迟非听到这个名字,起初没想起来,慢慢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撞南墙不回头吗?”迟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也许因为他觉得她很不容易,却迷失了。他不如做好心人劝劝她,好歹也是同学。
不是。他就只是劝她而已。迟非也想不到理由。
“与你无关。”这句话原来这么好用,盛气凌人的感觉。
“你愚蠢得极致有趣,难怪。”
迟非用手里的书本指着她。怀蒲芋无动于衷,她心里很为自己又让另一个人不痛快觉得无奈。
眼前突然变黑,火车又进入隧道。怀蒲芋费力地爬上上铺,脱掉外套睡觉。
你不要脸!她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回想是谁这样骂她。她想不起来。打开手机,8点多,还有长长的一夜。妈妈半小时前打来视频问她有没有吃东西,她回了语音。
艰难的时候不要放弃。
一切会好起来。
朝着好的方向使劲就会好起来。
怀蒲芋知道还有很多艰难,还有很多考验,但她感谢妈妈的身体好多了,她终于不再流泪。此后她必须努力,支撑家庭,不再让家人受苦受累以及因此生病。
很难。
但可以做到,她相信。她要做到。
在妈妈生病疼得流泪的时候,她一边洗碗一边流泪,还不能让妈妈看见。那个时候她上一秒对未来充满希望,下一秒又觉得自己也许都结不了婚,又要让爸妈担心。她要一直陪着爸妈。何况又有谁想被拖累。
怀蒲芋也不想。她会和一个人风雨同舟,但那是结果,不是最初的理由。
这不是嫌弃吗?
没有恶意,但确实也没有那样的愿望。
怀蒲芋想只有她自己会信吧。不过完全没必要担心被误会,没有人想要靠近她,何来拒绝。
然后她又为在妈妈生病的时候竟然有心思如此胡思乱想而羞愧。可是越艰难,考虑的就越多。
现在她又开始考虑未来。没有画面。
火车哼哧哼哧,似乎在变化轨道,她随着车身轻微摇晃。这种感觉很舒服。怀蒲芋想起坐在公交车和汽车上的感觉。因为她不必掌握方向,几乎无忧无虑。
怀蒲芋躺着,思考是谁在梦中骂她。想到如果爸妈知道,她早挨骂,甚至被打,她停止回忆梦境。做了错误的事情,必然会接受惩罚。
迟非说的是事实,她愚蠢,所以一再让自己陷入泥淖。
怀蒲芋不再担心会见到他。对方应该也早都忘了那些事。她翻过身面对墙壁,禁不住笑自己还记得他说的话。
她果然,心就像湖面。
怀蒲芋没觉得他特别,似乎因为一直记起他说的话,她发现自己完全记住了迟非。不过,那样骂自己的人都记不住的话,记忆也太差了。
她也一直想起杨霭徊,但她每次还没触及便远远绕过。
其实很多人都留下过印象,但之后没有交集,又没有记忆,也就忘记了。
她正视了自己记得杨霭徊这件事。
研一第二学期开始,她没见到迟非,后来听同组同学说他去剑桥大学留学了。她神思飘忽,剑桥大学是她初中的梦想,后来想都没再想到过。
那里走出过一位中国诗人,是不是会走出第二位?
怀蒲芋又想起张幼仪。她去找他,和他度过的那段时间是永远无法被覆盖的吧。是不是想到英国、剑桥就即刻想到徐志摩?即使康桥也有她和第二任丈夫的故事。多么苍凉——他们后来居然成为朋友。也许只要再多点时间,他们会成为人间佳话吧。
这学期结束,她真的没再见到杨霭徊。研二上学期结束,寒假过去。下学期结束,暑假过去,研三上学期结束,她没见过他。寒假里某一天,怀蒲芋看着一位游客在云南吃蘑菇中毒入院的新闻片段,想起了杨霭徊说蘑菇有毒,她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闭上眼睛。已经忘记了。
上学期写开题报告,确定选题的时候,她丢开了之前断断续续想到的主题,选择以奥斯卡·王尔德及其作品为研究对象。
在无法确定主题的时候,她在一排排书架之间徘徊,好几次看到过王尔德的书。只是她印象中这是一位很有名气但不太好的作家,所以她从来都没打开过他写的书。但那天她突然好奇,打开了《道林·格雷的画像》,读着读着她被深深吸引,尤其是书中有些句子是那么令她惊讶,她从没听过。那些句子似乎对,也不对,但就是进入她心里。
之后她又找来《理想丈夫》、《莎乐美》和《自深深处》放在宿舍里一边读书一边记笔记、写随感。
读《自深深处》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传言似乎是真的,王尔德口中的“朋友”不只是朋友。怀蒲芋不再感兴趣,但她还是继续读那本信件编辑而成的书。因为她在王尔德那通篇写给收件人的文字里读到了“康斯坦斯”。她以为王尔德在小说中那样形容婚姻,应该没结婚,没想到他居然结婚了,还有两个男孩。
读完后她搜索了王尔德和康斯坦丝之间的故事。其中一篇文章介绍说在康斯坦斯去世好久后她哥哥才在她墓碑上加上“奥斯卡·王尔德的妻子”,怀蒲芋深深默然。她为她感到难过。
王尔德在信件中都没提到她是一瘸一拐地看望他,不想他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尊敬的母亲去世的消息。他没注意到或者没在意她跛脚,只是沉浸“朋友”伤害他的回忆中。
可是她倾听他讲的所有事情。
倘若她已经不在意他,那么也就没什么伤感,可是只是寥寥几处提及,怀蒲芋就感觉到她对他的关心。
王尔德写:有一种婚姻比绝对没有爱的婚姻还恐怖,那就是有爱的婚姻——但只有一方的爱;有忠贞的婚姻——只有一方的忠贞;有奉献的婚姻——只有一方的奉献。这种婚姻中的两颗心之中,必有一颗会破碎。
他会感觉到她的心碎吗?
追问毫无意义。怀蒲芋有感于他们的故事而想研究王尔德的作品。但真正入手写论文的时候,她犯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入手。
如今时间迫在眉睫,只剩三周就要交论文初稿,她不能再拖了。于是周六清晨6点她提着一个手提包出了校门在公交站等车,准备去奥海。手提包是朋友送的,提前祝她研究生毕业。她喜欢正面绣的蓝色羽毛图案,时不时摸摸绒毛。
他是不是曾经问过我有没有朋友?当然有,尽管很久没见面但总是互相祝贺互相安慰。以后她们的孩子也会常常听到她们的故事。怀蒲芋抬头发现自己等的那辆公交已经到站而她还没打开乘车码,便眼看着公交车关上门。她决定等下一辆。这是她来BJ后第一次去学校和车站以外的地方,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她不断看路线图,担心自己坐反或者记错名字坐过站。
又一辆公交车停下,她最后一个上车,听见支付成功后才松了一口气。即使清晨人也很多,已经没有空位,怀蒲芋只好抓着扶手。她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靠得很近,男生一只手,很白很细,抓着手把,另一只手牵着女生,而女生没抓手把。他低头和女生说话的时候,怀蒲芋看见他的轮廓,感觉见过,但又不认识。也许曾经扫过一眼。
她听见男生让女生抓住扶手,小心摔倒,而女生还是没抓扶手,只是轻声说她知道他会抓住她。怀蒲芋脑海里没有华艇说的“高郁汀”这个名字。她觉得有点难为情,低下头看着地面。她瞥见女生垂下来的手指上戴着戒指,便也看了男生的手,他的无名指也戴着戒指,原来已经结婚了。
在她盯着高郁汀的手出神的时候,高郁汀认出她,看向她抓着扶手的左手,根根黄亮,没有红肿,血管清晰。他猜应该是因为天气变暖的原因。她一个人。高郁汀想是不是……他没想下去,觉得自己不该不知事实随意猜测。
不过不知道事实才要猜测可能。但这些都是别人的事,他无权也不愿干涉。他却又希望不是最糟糕的可能性。自从决定答应华艇给她一年时间,与她一天天相处的过程中他渐渐明白爱情的真实可触,不再觉得爱那么模糊。人与人之间的陪伴开始需要契机,比如他一开始就想好硕士毕业后回云南,却在研三听了小姨的建议留在北航继续读博,而他的博导华曦老师竟然是她爸爸。某次他给老师打电话的时候,华艇接了电话,她说爸爸妈妈在包饺子。即使那样也可以把手机给老师,但高郁汀太惊讶听到她的声音和名字,所以他说既然老师在忙,那他上课时再找老师。他本想和老师谈谈《法学杂志》的一篇文章,打完电话后又觉得还是自己琢磨。他不是很喜欢问老师问题,但那篇文章他看了三次还是觉得不明白,所以才决定问老师。
第二天清晨在教学楼下见到华艇的那一刻,他意外,又觉得他似乎在等她出现,意外的好像只是她来这么早。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又无视她上了台阶要进楼的时候跑上前去,说:“这次我没有故意找你,你却出现了。”
高郁汀开始思考既然她都两年多没出现,为什么又来找他呢?人的感情是自来水吗,来去如此轻易?
“多么巧!你成为了爸爸的学生,他让我向你学习呢。”
高郁汀想她会失去兴趣的。他说:“相信老师会教你更多。我先去教室了。”
“我旁听。”
他想说你不上课吗?然后又想起她应该早毕业了。
“这会干扰课堂秩序。”高郁汀担心会有闲言碎语。
“你们学校这么严吗?都不让旁听。”
“不,我说谎。”高郁汀不清楚是否允许旁听,但他不能因小失大,败坏学校名声。
华艇渐渐摇摆的心因为他的坦白而跳得更快,似乎又更静。她想他真的是很好的男生。
“没关系,我不会说你学校的坏话的。”
高郁汀看着地面,好久之后说:“时间变了,但有些事情不会改变。”
他转身上楼,华艇说不出话,她觉得嗓子很干,浑身没有力气。
高郁汀坐在教室自习,心不在焉,每听见走路声、有人坐在椅子上的轻微响动,他都会从面前打印出来的文章抬起头,凝神注意教室的动静。几次之后他收拾东西离开座位,回到一楼大厅,看到华艇坐在角落的木质长椅上。他放慢脚步来到她面前,她把玩着一支黑羽,瞥见一双长长的运动鞋的时候才回神。
“你怎么下来了?”华艇又低下头,数羽毛。
“我们去操场吧。”
高郁汀说完就走了。他知道她不熟悉北航,而且似乎很生气,所以他想如果她没有跟上来,那么从此以后他也不必为惹得她难过歉疚了。
他下来也是做了两种假设。见到她还在他决心和她谈谈。
华艇愣了好久才站起来。她觉得他变得那么冷酷。明明他的脸是柔和的,语气温吞,没有嫌弃,没有厌恶,可是每次他对她说话都让她无措。亲戚都夸她嘴巴厉害,可她接不住他的话。
又是拒绝吗?从前她以为拒绝就拒绝,她只要靠近就一定会和他并肩同行,她不在乎拒绝。可是被他直言拒绝两次后,她发现自己根本受不住。她脑海里常常突然冒出——高郁汀一脸厌恶地质问:还要我再说几次?所以她退却了。
华艇不想去操场,但她还是起身追上高郁汀。她离他三米远,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林荫大道,鸟啼声在空中缭绕,高郁汀始终没向后看,他在思考让小学生从小就知道做什么事犯法,哪些事不犯法真的有必要吗?小孩子会读文字,可以叫出事物的名称,但根本没有概念。
他的思绪飘远,尽管使劲拉回,他还是会想她会不会去操场。
听见有人叫他的时候,他侧头看到华艇站在她身旁,似乎着急。
华艇很不好意思,但她实在忍不住了,只能问他最近的教学楼或者图书馆在哪里,她肚子着凉,早晨喝了牛奶,现在有腹泻的感觉。
高郁汀说:“你沿这个台阶上去就可以看到图书馆。”他摇摆,她跟上来了,那他真的要……
华艇强撑着体面说:“谢谢。超市在哪儿?”她空手来,想要买卫生纸。
高郁汀起初没反应过来,一会儿才说:“直走,你会看到食堂,那附近有超市。”
“很远吗?”华艇看到共享单车,可她害怕自己骑不了。
“不是太远。”
高郁汀想起自己单肩包里有抽纸,只是不知道她是想买卫生巾还是卫生纸。
“我肚子疼,你能骑车帮我买包卫生纸吗?”华艇艰难地说,羞窘的感觉几乎淹没肚子疼的感知。
高郁汀从包里拿出卫生纸递给她:“先用吧。”
华艇表示感谢,拿着卫生纸找图书馆。高郁汀也走向图书馆,她疑惑,不认为他是要带她去图书馆。
她没有借阅卡,入口进不去,高郁汀便带她从出口进去,守门保安拦住了他们,询问他们是不是本校的,怎么不从入口进,然后让他们填表登记。
华艇写填表时看到“高郁汀”,她很惊讶看了后面的内容,2029年9月13,一个月前,又看到上面写着他不是本校学生。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她填完表后就顺着高郁汀手指的方向去了厕所,想到他在后面也许会看到她的姿势,她像以往一样稳稳地走路,没有跑起来。
他还在!高郁汀出来看到他站在图书馆大厅时惊喜,不可抑制的开心让她看着地面笑了起来。
“你不去图书馆学习吗?”是真的给她带路吗?
他们走在校园马路,夏日清晨清凉,没有正午的酷热,的确适合读书学习。晚上是酷暑褪去后的静谧与凉快,适合散步聊天。清晨一起走路总感觉不踏实,因为会想着一堆事情有待完成。华艇手里还拿着那支黑羽。
“哦,刚才那你有没有看到那个表上的人和你同名同姓?”华艇突然想起。
“是我,之前忘记拿借阅卡,从出口进去,结果被拦住了。”
“那你为什么说不是本校学生?”
“因为好玩。”高郁汀看着她的眼睛。
华艇震惊于他语气轻佻,感觉像是在说她一样。
“你不对劲。”她慢慢地说。
“我从来都不是你看到的温和的样子。”
“华艇,你以为我们名字最后一个字都发ing,以为你爸爸恰好是我导师是在暗示我和你的命运,可你应该也有类似的经验,我们总是和一些陌生人擦肩而过然后又在很久之后遇到,最后即使见过好几次还是没有关系,还是忘记了。”一起上了6年学的小学同学也说不上来名字。
华艇静静地听他继续说:“如果我们恋爱那就不能分开,而你甚至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所以你的心意我不能答应。而你之后也会明白你并没有多么想和我在一起。也许在这两年多时间里你后悔为什么要自寻烦恼。”这就是所谓爱意吗?
高郁汀随着自己说出口的话也理清心中纷乱的思绪。他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会想过让他们彼此互相了解。
华艇握着黑羽,一下子接不住这么多话,只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希望他可以透过她的眼睛了解她。那只黑羽是她捡到的。当时,一只小鸟趴在教室外面的窗户上,她盯了好久,见它一直没飞,还以为它不会飞,便打开窗户,想要看看它怎么了,没想到小鸟受惊,立刻扑打翅膀哆哆嗦嗦地飞走了,掉下一支黑羽,明黑色,她捡起来,歉疚也许让小鸟很痛。此刻她觉得她的心也很疼。即使每次会猜到这种可能性,但听到他说出来的时候她就觉得完全没力气说话。
“我很感谢你曾经喜欢我,但时间已经过去,你不该再冲动地来找我……”
高郁汀还没说完,华艇开口了:“你想了解我吗?”
“我一直喜欢你。你要了解我吗?”她又问了一遍。
了解之后发现不可忍受呢?
高郁汀发现他不答应的原因似乎也不是因为互不了解,也许就像不喜欢某双运动鞋一样没有那种喜欢的感觉。
“不想。”
华艇兴高采烈:“看吧,我了解你。”她知道他不喜欢她,不会对她的一切感兴趣。
高郁汀看着她晶亮的眼眸,忽然为她觉得难过,原来他的一再拒绝已经深深伤害她。他知道她还是不了解他,但那一刻他决定看看她的世界。
“你现在喜欢我吗?”
华艇惊愕,立刻点头。
他说:“我先回教室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华艇觉得这样才会让他多了解她。他不想了解,可她会一直出现让他习惯、了解。
“你不上学吗?”他猜她会留学或读研。高郁汀向教学楼走去,华艇见他没反对也跟着他一起去。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十月文艺出版社工作。”
“我买的很多书都是这家出版社出版的。”
直到看见校门,华艇才发现他是要她离开,一时间心情沮丧,站定不走。刚才明明感觉他没那么生硬了,怎么又赶她走?
“华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以一年为期,看看了解后是否可以忍受对方。”
他在说什么?华艇像刚睡醒一样猛然抬起头,可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高郁汀继续说:“但我最后往往会回到最开始的想法。也许浪费你时间。”
“我愿意。”她觉得他一定会喜欢上她。
高郁汀点头,然后离开了。华艇沉浸在他说的话里,她不激动,甚至更加无措,因为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和他相处,该怎么做避免他讨厌她。
回家的路上,她半降车窗,看着上班早高峰的车辆和人群密密麻麻,有妻子给开车的丈夫递过去早餐,也有带红领巾的男孩歪歪斜斜坐在爸爸身后的电动车上,还有一群白发老人提着菜篮在公交站等车。她看到了豆芽,想起好久没吃豆芽凉拌菜,于是准备也去买点豆芽让妈妈给她拌好。想到可以给高郁汀送豆芽而应该不会被拒绝,她突然变得开心,哼着最喜欢的歌曲:
My name is Sissi
And you know
You will not forget me at all
Sissi, Sissi oh oh oh
With all my animal friends but
I know was with you
All my love to you
In the lovely castle where you live
Where one day I will come to
We will be together cheerfully
I will be your queen
And my dream will come true
高郁汀在怀蒲芋下车后回想起他上次见到她时她很拘谨,扎着高马尾,纯纯的学生样子,而现在她似乎很成熟,绑了一个丸子头,戴着银耳环,举止也挺自然,没有以前那种羞涩引起的惊慌无措。他不确定他对她的印象,也不确定他见过她几次。时间果然已经过去了。
怀蒲芋从9岁打了耳洞就戴着便宜的圆形耳环,长大后才买了漂亮的刻有花纹的耳环、耳钉。
研一结束的暑假她取下耳环擦拭,却一不小心踩在脚下踩坏了。之后她又买了一对耳环,杨桃形状的莫桑石耳环。
试戴之后,她因为要花130多迟疑,柜员又再次介绍说她觉得杨桃形状很适合她小巧的耳朵,而且莫桑石很闪耀,可以给脸增添光彩。她妈妈说买上,怀蒲芋便决定买下那对耳环。那天晚上侧躺在枕头的时候,耳环抵在脸颊,她摸了摸那颗蓝水翡翠淡蓝色质地的莫桑石,想起妈妈让那个女生取出那对耳环看看的时候,那个女生说是杨桃形状的这个吗?那一刻她想到杨霭徊,眼前所有都消失了。
很正常。她有时遇见一个作者和同学的名字有点类似的时候也会想起几乎和对方没说过话的同学。
怀蒲芋下车后打开导航,可她沿着导航指的方向走到了森林公园门口,她怀疑导航失误,无法辨认出施工地点,不会绕路,或者她走错了方向,便又重新导航。地图显示要直走,她向前走了几步觉得实在不对,打开百度地图重新搜索奥海的时候突然明白过来,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奥海在BJ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面,要进去得买门票。
她继续放大地图,看到了“回声雕塑”“奇幻光影森林”“听泉轩”,还有“公用电话”。公用电话亭吗?她好想看看。
不过她不确定要现场买票还是得预约,票价对她而言不低,却也可以付得起。但她最后决定在周围走走就回去。
已经快8点,太阳明晃晃,空气变得灼热,她从包里取出一顶卡其色鸭舌帽,戴在头上整理碎发的时候看见停车场上有一辆红色的汽车倒进车位,她即刻想到杨霭徊,然后看见他从车里出来,和另外几辆车里出来的人说说笑笑,看起来是要去公园。
他们快要到门口时怀蒲芋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在看他们。她觉得太晒,把帽檐压低,背对他们向另一侧走去。
明知不会再见到杨霭徊而又偶尔想到他的时候,她曾经幻想过他和她经年之后——她希望是年轻的时候,他们重逢,各站在马路两侧,中间是川流不息的车辆,时间停顿。
怀蒲芋幻想中自己是平静的,而他不记得她或者记得但没有揉杂情绪。可是与他重逢的此刻,她发现原来她一遍遍感谢他帮了她早已不是单纯的感谢。
眼泪落下来,滴进嘴里,咸凉,她没带卫生纸,就用手掌擦了擦。
听到脚步声时,她以为自己走得太慢挡住了人家的去路便稍稍往里侧让了点。
杨霭徊在她两米之外,他想她还是那个样子,小心翼翼,自以为是的友善。那么宽的路,干嘛要让。即使有好几个人,难道不会一个一个过。
她似乎更瘦,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了。头还是很圆,头发是剪短了吗?
没有人过去,脚步声还在。怀蒲芋走到有树荫的地方导航找公交站。她走反了,继续走的话还有20多分钟才能找到公交站而且还得换乘。怀蒲芋跟着导航折返。
杨霭徊站在她前方。她惊诧,瞬间又漠然,看着手机上的导航走过他身边。
“你走错了?”她在别捏什么呢?都不打招呼。
怀蒲芋点头:“看错路了。”
“你还没毕业?”
“学硕三年。”
“毕业论文写完了?”他记得她说有人说她的论文写得不像“论文”,还有格式错误。这三年也不知有长进了没。
“我赶公交先走了。”她不想别人知道她没写完论文还在这儿乱逛。
“你不是要去公园吗?”看来没写完。杨霭徊酒窝深深。
“我没预约。”
“不用预约,直接进。”
“谢谢,我下次再来。”
“你是因为我在所以才不去吗?”
“不是。”她这才想到如果她真的买票进去说不定会见到和他一起的人,引起误会就糟糕了。
“那是为什么?”
“你没钱?”杨霭徊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是的。”怀蒲芋所有的窘迫拘束都消失了,她不想再和他说话,即使他猜的也没错。
杨霭徊见她脸色稍稍变僵,解释说:“哎,我又没恶意。”他和她并排走在一起。
“主园区不收费,只有一些特定场馆收费,你可以不去那些场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一开口说话,她就觉得那场对话一定没完没了。结果也是,说着说着走向不愉快。
到公园门口之前的马路,怀蒲芋决定进去看一下,奥海应该不收费。
“我要回学校了,你快进去吧,他们应该在等你。”
“你害怕他们误会?”
“刚才说过不是因为这个。”怀蒲芋朝前方的公交站走去。
“我不信你大清早跑来没进去看一下就突然要回去了。”
“你爱吃牛筋吗?”怎么有时缠得要命。她进不进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但那样问的话也太冷酷,不识好人心。
“那是什么?”他感觉不是那种牛蹄筋。
“我解释不清,你可以查查。抽筋的筋。”
抽筋扒皮。怀蒲芋再次迈开步子向前走,杨霭徊原地站了会儿,告诉简森邈他们自己有事先离开了,反正一群人里只有他一个人没结婚,更没孩子,他们大概会露出同情戏谑的表情。
仅仅两年多,大家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她似乎也变得注重打扮,戴着更漂亮的耳环,脖颈处的碎发似乎都消失了,衣服鲜亮,没再背着书包而是挎着好看的挎包。而他25岁了。
杨霭徊追怀蒲芋的时候感觉中间那段时间–深沟消失了。两个时间段弥合。他想象到待会叫她上车的时候她会绞尽脑汁拒绝然后失败,最后他们和之前几次一样让各自不舒服。
怀蒲芋走在人行道,踩过一块一块石砖,想起她好像也和他走过石砖路。原来还发生过那样的事。她脚步一顿,又继续走。突然看到一只特别小的麻雀躺在路边,她凑近看,它没动静,死掉了。是太干旱无处觅食还是没学会飞摔死了?
她不久前和妈妈谈起每天四五点就会听到有鸟在叫才从妈妈口中知道那种鸟就是麻雀。
某次她忘记定闹铃,被鸟惊醒时已经快8点,若不是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她上课差点迟到。那时,她才开始注意各种鸟。
杨霭徊经过那只麻雀时,用一根细树枝把它拨进白杨树树坑,也算有了归宿。
等红灯停穿过马路到对面坐车的时候,怀蒲芋身后都是骑电动车或者自行车的人,她还是忍不住担心等会要在一堆车辆面前过马路。只有她一人走路。她扭头四顾,期盼出现另外走路的人,却看到杨霭徊也在。他手里拿着一片树叶,研究叶脉是不是完全对称,在她后脑勺转动的时候,故意低下头。她镇定地转身,绿灯亮了,浅浅长长出了一口气后她目视前方走到对面,左转走到公交站等车。
直到杨霭徊也上车,坐在她旁边的空位而不是其他空位的时候,她才觉得他是来找她的。
怀蒲芋微微侧过身看着窗外,她的心鼓胀,猜不到他要干什么。
杨霭徊旋转树叶,语气平淡地说:“你是想让我看看你的新耳环吗?”
怀蒲芋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一会儿后又看向窗外,小声说:“其他地方也有位置。”
“这是我的自由。”杨霭徊把树叶捏在手里,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场,开口就是一场胶着战。
这也是我的自由。怀蒲芋放弃辩驳。一日之计在于晨,可她没精神,想那样一直坐着。
还是要下车,也只是某一刻想一直坐着。
一团浆糊。杨霭徊目光游离。
还有一站就要到学校,怀蒲芋想从后排下来走到门口,最后还是没说要出去。杨霭徊感觉到她时不时瞥向自己便问:“你要出去吗?”还没到站。
“嗯。”她点头。
杨霭徊起身,走向门口。
怀蒲芋突然决定不下去了,她没动。即使他只是碰巧和她同一站下车,她也不愿意。何况他应该是故意的。
杨霭徊见她坐在座位低着头看手机,根本不是要下车。他在车厢多人的注视中走回原来的位置,问:“怎么了?”
怀蒲芋羞赧,不得不抬起头,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车身猛然刹车,怀蒲芋一不小心踩到他的鞋子,连忙道歉。她抓紧立杆,一只手从包里掏卫生纸递给他。
杨霭徊什么都没意识到,他接过卫生纸,没再握吊环,而是握着立杆扶手,等待开门下车,他已经忍不住要吐了,感觉早晨喝的牛奶全部酸腐地拥堵在嗓子眼。
还好公交车到站,他勉强维持笔直的样子,从容下车。
怀蒲芋看到他的脸蜡黄,甚至变绿,痛苦地对着垃圾桶一遍遍呕吐,便走到他身边,她想他晕车了。等他吐完,她把那包卫生纸给他擦嘴。
杨霭徊擦嘴后说:“你怎么没走?”
“现在走。”怀蒲芋没在意他还拿着她的卫生纸,向学校走去。她想也许把纸递给他时就应该走掉。
天气越来越晒,她把帽檐压低,回想他问她怎么还没走时胜券在握、意料之中的表情和语气。如果是另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在吐,她会停下吗?也许只是一闪而过的扫视。
“等等,我要喝水漱口。”杨霭徊拉住她胳膊。
“我没水。”
“我有钱。”
“我们学校有超市,你没戴身份证,应该进不去。”
怀蒲芋可以买水送到门口,但她不想。
“附近没超市吗?”
“我不知道,你可以查查。”
杨霭徊想她怎么不查查,一问三不知。
“今天你踩了我的鞋,”他看着鞋边一丝浅浅的污痕,继续说:“还骗我说你要下车。”
“我下车了。”他难道没骗过她?就像逗弄一样。他帮过她,可也令她耻辱,痛苦。
算了,都有错。
无知引起的不止厌恶,原来还有戏弄。怀蒲芋不想把这个词用在他和她身上,可又觉得还能怎么描述。
杨霭徊觉得她口气有点无赖,瞬间心情愉快,不想找茬了。他没忘记自己做的事,只是总不能无视她对他做的那些事。
一阵风吹来,他感觉脸上滴了雨,摸了摸脸颊,有点湿气。可天空阳光刺眼,他都看到她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不会下雨吧。杨霭徊担心自己成落汤鸡。
“我手机没话费了,你送我回去。”说完他想起曾经决定不再骗她。已经很久了。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还有为什么有那样的决定。
“我帮你充。电话号码是……”
怀蒲芋一般对任何人的话都信以为真,尤其陌生人——她觉得友善的人,她分不清好赖话也分不清真假,就像无法辨别美术馆画作的美丑,除非极,否则她会觉得都还行。
但她不相信杨霭徊手机没话费,尽管担心自己自以为是,引人笑话,她还是想谨慎一点。无论怎样,她可以帮他充话费,那样他就能付车费,她也不用顺着他。
“1000。”
怀蒲芋有些惊讶,太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充。然后她想到实在不行也可以充两次500。
“行。”
“你刚才沉思是担心我赖账吗?”
“想过,但后来觉得你不是那种人。”
“道德绑架还是说你觉得我有钱?”
“道德绑架是什么意思?你的确有钱还得起,而且不该还吗?我没有绑架你,只是觉得你不会欠钱不还。”她渐渐想起自己还没把钱还给他。之前生气不想还,现在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发什么了什么使得她决定不还钱。怎么可以?
“我没钱,你就不帮我?”这就是道德绑架吧,他也才听说,还没弄懂,隐约觉得是逼迫别人的意思。
“你没钱会充1000吗?”
“我骗你充1000然后消失,无影无踪。”
“我会把你电话交给警察局,他们会找到你。”怀蒲芋有点动摇,万一他真的干坏事,她根本无力招架。即使警察找到他,他也可以说他们认识,或者警察根本没时间管这样的闲事。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她说的是帮,而不是明确的借,而且除了她说的话——片面之词,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犯法。
又有一滴雨落在额头,杨霭徊打开手机,想看看天气预报,随即想到还要伪装就对怀蒲芋说:“我手机没网,你看看天气预报是不是要下雨。”
怀蒲芋也感觉到一滴雨落在右脸,她看了手机,对他说:“下午一点有雷阵雨,60%的概率。”
“但我刚才感觉有雨落在额头。”
“应该是远处下大雨,大风从那里刮来几滴雨。”怀蒲芋抓着帽檐,免得风吹走帽子。
杨霭徊迎着南风,T恤鼓起来,波浪似的翻卷。他们之间只有风声。他不出声。一会儿后,怀蒲芋决定回学校。
“我帮你叫网约车。”她想万一真没电呢。
他没回应,怀蒲芋略微尴尬,扶了扶帽子,转身要走,却听到他说:“你和我一起坐车。”
好一会儿后,怀蒲芋转过来,鼓足勇气问:“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坐车回去开车,不然要扣好多停车费。”
怀蒲芋难以确定是她多想还是他狡辩。她向学校走去,想再睡一觉起来查资料,那样也许就有论文写作思路。
过去,她想到他,也总是有很多事把他从脑海推开。
现在见到他,没有特别的心情。或许因为没有未来。确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