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县廷的路上,臧洪与涂镐说到这次试经,分析良多。
这人也确实是个直肠子,明明互相是竞争对手,他却毫无保留,确实心胸开阔。
“汉制,举孝廉先试经于公府,又复试于端门。无论是郡国岁举的孝廉,还是诏令特举的贤良、文学,到朝廷后,均须考试。”
“当然自光武皇帝下令权归台阁之后,这些年三公府不再负责实际考察孝廉。”
“而由选部尚书主持考试,三公陪同而已。”
“每年定的考题完全不同,一般由皇帝下诏指定内容,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主体以考察经学、章奏为主。”
“大汉制度外儒内法,儒家主张孝,法家主张廉,孝是针对通六经的儒生,廉针对已经当过官的文法小吏。本来两者是分科考试。”
“不过嘛这些年地方儒生大多擅长造势,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文法吏地位越来越低,如今再试经,必须得精通六经和文书章奏法令三面结合,才能拔得头筹。”
“一概言之,既要懂得经学,还得会写文章,了解时局,孝廉试经就是得用古圣儒生的道理来写时政文章。”
“考试方法么,则有对策和射策,前者为命题作答,后者为抽签考试。尚书甄核试经时,以射策为主,射策又分为甲乙科,难度各不相同。”
涂镐听完点了点头,东汉中期早已出现科举制雏形,这些内容跟后世的变化不大。
小镇做题家不管在哪个朝代都得拿好笔杆子啊。
盛宪补充道:“过了射策这一关,那就厉害了,运气好,皇帝和尚书令会在端门亲自复查。”
“在这便要对策,当年关西大儒马融,对策于北宫端门,知名当世。名士刘淑对策为天下第一,名震京师。再有你家蔡师的举主太傅胡广,他于端门对策,由孝安帝亲自主持章奏,被选为甲等,此后仅一月,就被拜为尚书郎。”
“可以说能在天子面前显出长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扶风巨孝涂少游,三年前孝名震动寰宇,此番能否再让东京震动一番呢?”
涂镐苦涩道:“能平稳渡过射策就好。”
“唉……少游贤弟太谦虚了,谁不知你是蔡公门生,精通章奏文书呢。”
言谈之际,三人已经抵达县廷。
还没进屋,却听门内传来一声讥讽。
“蔡公?徒有虚名,臭名远扬,其弟子也多是无能之辈罢了。”
这声音涂镐还怪熟悉的,等到走进府邸时,这才发现,原来是全柔啊。
“嚯嚯,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全君也来买名籍啊。”
全柔戏谑道:“路确实窄了,走到哪都甩不掉你这关西寒门。”
“随全君怎么说我,可你方才侮辱我家蔡师,这话涂某不能当做没听到。”
涂镐起身走上台阶,他比全柔高一头,全柔被这气势吓到,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这可是京师,不是吴郡,涂少游,别想在这玩你那套游侠手段。”
“再说了,我说的是不是假话,难道少游不清楚吗?”
“谁人不知陈留圉县之党人夏馥的结局?他少为书生,言行质直。同县蔡氏素来为富殖之家,郡人莫不畏之,唯夏馥不屈,自此为蔡家所恨,两家纠葛不断,随后夏家便在党锢之祸中身死族灭。”
“反倒是你家蔡师那些年曲意结交浊流,为宦官谯敏立碑,对阉党卑膝奴颜,这才保全家名。”
“怎么,蔡伯喈在吴郡躲了十年,你一回来这就要装清流名士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此惺惺作态,不令人作呕?”
这还真不是全柔瞎说。
蔡邕这人就不属于清流浊流之间,跟士人宦官都有玩得好的。
在被汉灵帝发配朔方郡过后,还是大宦官中常侍吕常给他求得情。
因为名气太大,蔡师常常被请去给人死人做碑文,宦官也有,士人也有。
搞得最后全天下都想巴结蔡邕,硬是弄得蔡邕跟卢植天天吐槽:老夫昧着良心给那些死人写好话,这个坎儿心里真过不去啊……
蔡邕其实也并不是纯粹之人,很多事也味着良心在做,话也是捡好的说,可不这么做怎么办呢,汉末社会的大环境就是如此。
士人阶级之间就得互相吹捧,颠倒黑白,党同伐异,哪怕蔡邕知道他们不是个东西,也得闭上眼睛夸。
全柔说的尽管都是实话,但并不好听。
骂人老师,就等于辱人满门。
今天涂镐不收拾他,就不用在士林混了。
“蔡师自然不是完人,天地污浊,凡人奈何,他难免有不得已。”
“而全君你……呵呵,你这孝廉全是靠着钱买来的,也配侮辱家师?”
涂镐瞬间抬臂,一记肘击迅速撞向全柔胸口,全柔没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口吐鲜血,倒飞而出。
身子硬生生撞到了县廷门口的辟邪上方才停住。
涂镐气力极大,这一击打来,全柔只感天昏地暗,肋骨都好似断了两根,他起身后,全身乏力当即伏跪在地,艰难的维持了一阵后,便蔫了过去。
“少游,不可杀人……不可杀人啊。”
盛宪见涂镐眼中冒了火,准备抽出手戟,盛宪赶紧拦在涂镐身前。
“明日就要试经,你可别冲动。”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盛宪自然是拦不住的,眼看着涂镐抽出手戟就要去割脑袋,趴在地上装死的全柔也吓了一大跳,裤裆尿渍都溜了一地。
臧洪见状大笑:“早闻涂郎侠气颇盛,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杀人倒也无妨,沛国谯县有一人,名为夏侯惇,年十四,有人辱其师,夏侯惇当即杀之,由是烈气名闻州郡。”
“说不定你今日杀了全柔,还能让少游贤弟名震京师呢,哈哈哈哈。”
全柔听到这话,当即吓得半死,他哪里见过涂镐发毛,只有沿途同行的盛宪知道涂镐的厉害。
盛宪一边拼死拦着,臧洪一边看戏大笑,全柔眼看着拦不住了,就要上前割脑袋了,吓得一溜烟跑到县廷里,大呼:“明廷救我,涂镐杀人啦,涂镐杀人啦。”
恶人先告状。
很快府邸内冲出十几个手持大棒的衙役走卒。
穿着黑色官服头戴进贤冠的中年男子信步而出,此人面貌威严,身材高大,一看便是周瑜亲爹。
“谁敢在此喧哗?”
全柔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躲在周异身后:“明廷,这厮要当堂杀我。”
周异狐疑的看了一眼阶下三人。
“在场人,全都抓进去。”
……
啪,惊堂木落下。
“天子眼前,为何伤人?”
涂镐拱手道:“回明廷,全柔有辱家师,不杀之涂镐无以为人子弟。”
从盛宪、臧洪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周异又看了一眼委屈巴巴的全柔。
“真要按照此中人所说,他伤你不为过。”
全柔倒抽一口凉气:“明廷,哪条汉律规定……”
啪!
惊堂木落下,全柔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本廷规定的!大汉素以春秋决议,天地君亲师最大,你若侮辱其师,就是他真杀了你,本县也自当为他减刑。”
涂镐闻言赞同不已,这就是汉代的法律,有很多灵活运作的空间。
准确的说,在汉末压根就没人看汉法行事……
清流士人为了表现出自己与宦官誓死不休,常常找借口杀人满门,连带着宦官的门生和自己的政敌一起诛灭殆尽,动辄牵连数千人……
哪条汉法规定可以滥杀无辜的?
士人会告诉你,老子的规矩就是汉法!
于是地方小吏照葫芦画瓢,路边看到稍稍有钱的家庭,直接找借口杀人灭族夺取家财,由是贪暴横行,虐流小民,以至汉末民不聊生。
就算今日全柔骂的都是实话,说实在的,他能如何呢?
侮辱别人师父,还想活命?
最好的情况就是涂镐把他暴打一顿,随后被县廷阻止,这样蔡邕的面子也有了,涂镐也不用受重罚。
全柔真是欲哭不能,他在京都拢共就说了这几句实话,还特么挨了打。
这世界就容不下老实人啊!
“明廷,你这么判,未免不公。何为廷?廷者,正也县廷、郡廷、朝廷,皆取平均正直之意。”
“你的意思是,本廷宣判不公?”周异眼神逼视,全柔更不敢说话了。
“你若不服,自当去南宫司马门前击鼓鸣冤,去公车上书,都随你。”
“不过,本廷告诉你,便是今日天子听堂,本廷依旧不改!”
“那……那便不改呗。”全柔眼神瞬间耷拉下来,他自己就是小吏出身,哪里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但凡今天出了县廷,全柔敢去击鼓鸣冤,第二天就能在河渠里捞到他的尸体。
更何况……司马门前击鼓的人太多了,一年到头排队不休,全柔根本挤不进去队伍……
主要是朝廷不作为,这个现象在后汉太严重了,从开国伊始,雒阳、南阳的达官显贵犯罪就压根无人敢问,地方官知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头来,司马门前鼓都被敲烂好几个,愣是没人理。
唉,有周忠撑腰,看来全君这顿打算是白挨了啊……
……
《后汉书·郭泰传》:泰以建宁二年正月卒,自弘农函谷关以西,河内汤阴以北,二千里负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涂,盖有万数来赴。
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为其文,既而谓涿郡卢植曰:“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