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地记》云:“华亭县,在郡东一百六十里,地名云间,水名谷水。
华亭去郡治吴县乘车也得走大半天。
离开华亭谷,沿途少山,四面尽是一片湖光山色。
过了谷湖,便是民间的田野,和豪右的庄园。
乡野之间,又是另一番景象。
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沃野千里,水田层叠,好一幅生机勃勃的田园风光。
在轺车上蔡邕也不忘记吟诗,他这辈子好似只干几件事儿,吟诗作赋,执笔作画、捣鼓文史,抨击污浊……倒也是个简单直爽的人。
“少游,此去吴县,你的孝廉是稳了,随后还得去州里认识一下其他郡的孝廉,说不定此番去了东都,有些人还能派的上用场呢,多结交一些士人,对你的仕途总归是有帮助的。”
涂镐恭敬道:“徒儿明白。”
车马行了大半日,到了下午时分终于进入吴县境内。
远处山头,布着几处人家,青砖瓦房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炊烟袅袅升起。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对了,明府吃了这么大的亏,今后当如何啊?”蔡邕略显担心:“当今为官,皆得先至西园谐价,大郡太守售价不下两千万钱,虽说可以分期偿还,可毕竟还是欠着宫里的。”
“老朽听闻,好些名士还不起欠租,都被宦官派来的左驺逼到自尽了。”
涂镐点头道:“那也没办法,豺狼当政,天下纷扰,谁还管狐狸死活?”
“朝廷一门心思榨干天下财富,这些狐狸不扒了天下百姓的皮,就得扒掉他自己的皮。”
“我早说了,芮祉这个太守是注定当不长的。”
“明年就能看到新的吴郡太守来了。”
蔡邕感慨道:“明府虽然手段卑劣了些,可毕竟还是帮了忙,老朽委实不想看到他落得如此结局啊。”
涂镐冷淡道:“蔡师这话就不对了,凉州、并州、幽州常年遭遇战乱破坏,人口凋零,冀州是黄巾之乱的主战场、青徐有海盗,兖州、豫州还有零散的黄巾余部和大批的山贼作乱,北方诸州几乎是一片混乱”
“相比之下,南方遭受战乱破坏的程度不深,编户体系也尚且完好,朝廷为了征税,其手必定会伸向南方诸州,无论芮祉怎么做,他都不会有好下场,南方也要乱了。”
蔡邕惊讶道:“少游的意思是,这天下十三州,竟没有一个州太平的?”
“不。是从今往后,都不会有太平了。”车马靠近县城,涂镐抬头望去,门匾上写着吴县二字。
令人意外的是,芮祉听闻消息,竟然主动笑呵呵的出城相迎。
“蔡公,涂郎,几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蔡邕笑道:“得见明府这般高兴,想必是妻儿已经回来了。”
“多亏涂郎,保得我一家性命,此等大恩,没齿难忘。本府已略备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请!”芮祉在前带路,蔡邕也不好拒绝。
“那便有劳明府了。”
……
汉代宴席,尤其是隆重的宴席上必备歌舞。
鱼无水不成活,就像涂镐自觉无美人相伴,则三餐乏味。
似是看出了涂镐食欲不振,芮祉今日表现得格外好,他只拍了拍手,府外的歌女便如穿花蝴蝶一般穿着清凉的衣袖第次进入府邸。
在这般酒宴招待下,先前二人之间的不快逐渐消散。
这些歌女们出身民间,跟蔡家姑子那类贵女相比,自然是天壤之别。
秦汉早期,民间出美人的概率其实不高,主因是底层百姓生活太过困苦,民间女子没有机会经常洗澡,也无法打扮自己,更是很难吃的起肉。
到了宋朝民间才开始大规模出现美女,当然也有例外,东汉皇后为什么有出自屠夫家的呢,主要还是因为屠夫这个职业能保证足够的营养摄入,何皇后身高七尺一,身段高挑,体格丰腴,这就不是一般家庭供养得起的。
换句话说,要培养一个美人,需要很高的物质支持,最起码要保证洗澡自由……
蔡邕虽然亡命天涯,但其门生故吏和泰山羊氏的旧友却源源不断的给他提供物资,至少蔡家俩女儿还是没缺吃少穿的。
“涂郎有远大志向,宏图伟略,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此去东都,必然一鸣惊人。”
推杯换盏间,芮祉客套了两句,带着妻儿先是拜谢了涂镐救命之恩,随后令家人和歌女退下。
家人走后,府邸内气氛变得沉重,芮祉干脆关上屋门,直接拜倒在涂镐的坐榻前。
此举吓了蔡邕一跳。
“明府,你这是何意?”
涂镐起身搀扶,芮祉却不起来;“还请蔡公、涂郎救我。”
蔡邕无奈道:“明府,我等都是一介草民,自身难保,谈何救人啊。”
芮祉面上没有了往日的傲气,如今是一片颓丧:“朝廷昏暗,海内贪猾,州府所用非人,竞为奸吏,小民吁嗟,怨气满腹。下官尚欠宫中钱千万,不能扫灭山匪,清除祸患,亦不能施压小民,激起变乱。”
“今岁年冬,西园中使一来,下官交不上钱,必死无疑啊。”
“敢请蔡公、涂郎教我活命之法……”
“拜托了,下官该死,我妻儿何辜。”
“哎哎哎……明府使不得,使不得呀。如此三拜九叩,折煞在下了。”涂镐哭笑不得。
这世道,小民有小民的难处,当太守有当太守的风险,芮祉看起来风光无限,可背着这么大的债务,也确实日夜难安啊。
“明府先起来,我再与你说。”
芮祉擦干眼泪:“善。”
“明府知道,为何朝廷要这么逼你吗?”涂镐看着对方一脸懵逼的眼神,大概明白了,芮祉确实跟他的老上司孙坚一样,没什么政治方面的天赋。
“黄巾之乱后,北边各州兵锋未歇,州郡都打烂了,朝野四面战火,叛军数量不下百万,加之汉庭连年打仗,赋税用尽,府帑虚匮。”
“天子要平叛,就得解决没钱的问题,没钱国家就不能运转。士兵没军饷就会逃窜,朝臣眼见大厦将崩,就会滋生野心。”
“如边章、韩遂、张纯之辈,哪一个不是见大汉积弊已深,故而反叛的?”
“北方诸州被战争破坏,大量百姓南渡益州、荆州、扬州,他们没有耕地,就会沦落为大姓的隐户,帮大姓种田。”
“这些人为了躲避战乱逃走了,朝廷就无法收他们的税,中原没钱可收,公卿们还忙于敛财,到头来,国库年年空虚,祸乱越来越深,越是不发军饷,士兵就越是抄掠,叛军就越多,在外的将领见此,野心就越大。”
“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没钱,所以,如何解决朝廷的财政问题呢?”
芮祉茅塞顿开,拍案道:“加赋于南方。”
“他们打他们的仗,争他们的权,敛他们的财,可却都把刀子砍向扬州!”
“我们扬州的官还活不活了?”
涂镐看着怒火中烧的太守,他歇息了片刻,随后饮了口酒水,继续道。
“扬州是产盐大州,盐税为主要收入。所谓,天下之赋,盐税居半。像我家在海盐县,就经营着海盐生意,只需每年向所在县官交一部分盐税就足以自己经营了。”
“可,恕在下直言,民间交上来的盐税,真的能送到州里吗?”
涂镐笑道:“恐怕朝廷未见得能享受几分盐利的。诸如此类推,州郡各地赋税皆被有司贪墨,层层截流,你在吴郡交不够税,达不到朝廷对你的要求,那明府到头来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北方大乱,唯有南方的荆扬益三州稍显富足,是以三州之民要交天下之税,你当了吴郡太守便沾沾自喜,是不是以为这是个好差事?”
“汉家法令苛暴,大姓纵横,百姓贫苦,无田可耕,无财可取,贸然敛财,必生大乱,自时压不住动乱,你就是死路一条。”
“敛财于豪强?料想借你一百个胆子你也不敢。当今天子深知大汉吏治之弊端,出高价分期卖官,严加刻薄,实则就是在激各地的太守从这些官僚和豪强手中抢钱,是让你当酷吏去整治地方豪强。”
“你把事儿没办成,就算凑够了钱,激起了大乱,西园中使也有一百个法子要你命。你这吴郡太守注定坐不稳的。”
直白、尖锐、冷峻的话语,让芮祉心头一寒,浑身发怵。
他本以为从一个孙坚身边的小吏,当了与他平级的太守,算是混到个美差,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
“哎呀……吴郡的有些豪强就是聪明啊,他们直接打着黄巾军的旗号,就在郡中晃悠,明府不找事儿,他们也不找事,明府动手,他们就下死手!”
“想捞他们的钱,你是一分捞不到滴……”
芮祉气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别说是郡中豪强了,就是眼前这个寒门的钱他都没捞到,结果还倒欠了他一笔,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涂郎,你直说吧,我怎么做才能活命?”
“如果只是想活命办法还多的是。”涂镐与芮祉举杯对饮。
太守喝酒时,双手颤颤巍巍,酒水洒了一身。
“别当这个太守了,找个机会请辞。回丹阳,回你本家,就没人动得了你。”
“留在吴郡,横竖都是一死。”
芮祉心有不舍,毕竟之前还是分期交了一千万左右的,沉没成本太大了。
“这……委实。”
“要是明府舍不得,那就等死咯。我只是看在明府推举我为孝廉的份儿上顺便开导开导,明府怎么选,自己决定便好。”
涂镐将羽殇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蔡师,我们走吧。”
蔡邕也起身道:“明府,老朽看得出来,你还是心存善念的,被逼到这个份儿上,都没想过去压迫吴郡庶民,明府也别太担心了,来日,我这不成器的徒儿若是能侥幸走入朝堂,老朽定让他再帮你一把。”
“告辞了。”
芮祉涕泣道:“蔡公珍重!”
“涂郎珍重……”
芮祉大概没想到,最后在帮他的不是他一直扶持的全柔,而是对面的涂镐,想来倒也奇怪。
“涂郎,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涂镐回眸一笑。
“呵呵,借蔡师之言,涂某澄之不清,淆之不浊,自不在清流浊流之间也。”
芮祉不解道:“可下官之前那么刁难你,难道涂郎心里就没产生一点嫌隙?”
“明府为什么觉得在下会把你当敌人呢?”涂镐看着这位傻乎乎的太守不禁直言道。
“您连许贡都斗不过,真的有那个资格当我的对手么?”
看着傻了眼的芮祉,涂镐恭敬的拱手道:“明府……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