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祉一介凡夫,承蒙孙将军推举,才来吴郡为官。”
“初来乍到,也不懂吴郡的规矩,平日里只恐多有冒犯……还望蔡公、涂郎海涵。”
平日里看不出来芮祉竟是这般谦逊,就连青鸾来送茶时,他都抢着把茶水端到蔡邕面前。
蔡邕接过茶,嘴上道了句谢,可心中对他的好感却越来越低了。
“冒昧一问,明府今日不是来此端茶送水的吧。”
芮祉苦笑道:“吴县之事,想必二位已经有所耳闻了。”
“实不相瞒,严白虎素来在乌程为虎作伥,多年无人敢问,如今更是公然掠走了我家中妻儿,令某颜面尽失。”
“诚闻吴中人有言,江左但有不平事,直去云间找涂郎,下官闻讯,特备薄礼,想来请涂郎帮个忙。”
涂镐喝了一口茶汤,缓缓放下茶器。
“按理说明府找我,我一介布衣本不便拒绝,可在下胸中有一口气,委实难平。”
“哈哈哈涂少游乃是蔡公爱徒,兼通文武,雄姿异略,便是胸中有气,也当是浩然正气。”芮祉马屁乱拍,一副讨好摸样,全然不提之前临场抬价之事。
“这口气,正不正我不清楚,不过明府来吴郡也有大半年了,可你却从来没有把我当过友人。”涂镐双手交错在胸前,手指变换着互相揉捏,指节间血液流动,红白相间。
“阁下是孙将军提拔的人,眼界高,只与名士豪门结交,瞧不上我一介关西寒门,我能理解。”
“可明府既然答应了蔡师举我为孝廉,到了云间又临时反悔……甚至车马在前,人都不愿来,未免太不把蔡门放在眼里了。”
“我知道明府想巴结全柔、巴结顾陆朱张几家吴郡大姓,可高门有高门的槛儿,寒门有寒门的道儿,就比如,这吴县出了事儿,豪右是不会愿意出手的,明府有什么脏活累活到头来,还得我们这些寒门帮衬呢。”
“涂郎教训的是,之前是下官肤浅了。”芮祉一副面善心软的摸样,点头哈腰,连连陪笑。
“既然说到这,有件事儿,还真需要涂郎帮帮忙。”
“乌程就在吴县南面,距离郡治不过两百余里,这些年严白虎在此想抢便抢,纵横无忌,无人敢制,就连孙将军的租税都被他吃的一干二净。本官深恨之,却拿他没办法……”
说话时,芮祉好似委屈巴巴。
一个丹阳大姓来吴郡当太守,结果连着老婆孩子被当地豪强一波端了……这事传出去,今后也不用在当官了。
涂镐倒是一直憋着没笑出声。
这种事儿在汉末倒也常见,不少两千石得罪了当地豪强,直接连着官署里的家人一起被杀的干干净净……
如果是国家强盛时,此类事还能管,但到了汉末,确实管不了,杀了也就杀了。
失去一个流官,和激起一场动乱相比,该怎么选呢,很显然朝廷会主动取舍。
芮祉还算比较走运,他虽然得罪了山贼,但目下严白虎还没有直接出山掀起叛乱的意思。
要不然,芮祉别说全家性命不保了,引发了叛乱压不住,严白虎不杀他,朝廷也要砍他头的。
“所以,明府来此的意思是,想通过我来和严白虎接洽,和平处理此事?”
芮祉连连点头,拱手作揖:“如果让朝廷知道,吴郡养着这么大一个祸患除不掉,我这太守八成也是凶多吉少。”
“下官若倒了,今岁还有谁来察举涂郎为孝廉呢?”
蔡邕和涂镐对视了一眼,涂镐稍后发了话。
“明府倒了,对在下到并无坏处,大不了多当一年隐士,可明府你的问题就大了。”
芮祉心慌到:“为何?”
涂镐笑道:“明府来吴郡时间不长,也只跟吴县的郡望交接,蜗居郡中,自然不知水下深浅,明府以为吴郡就只有严白虎吗?”
“据我所知,这吴郡啊,常年看似风调雨顺,每年上计送给朝廷里的奏书都是郡内安然,可实则早已是匪盗遍地,民不聊生。”
“敢问明府,陈败、万秉带领的吴郡黄巾军你镇压了吗?”
芮祉心下一惊,面露羞愧:“尚未。”
“乌程县除了严白虎,还有邹他、钱铜、王晟三股山贼,各拥众近万,你知道嘛?”
芮祉还是一味摇头。
东汉全国武装常年也才保持二十多万人,就是雒阳守备兵也才不到两万。
扬州一个郡里就出了好几万山贼,这哪里是寻常太守能对付得了的。
“吴郡所谓的政清人和,只不过是地方小吏虚报瞒报,以防止被朝廷问责罢了。等到哪天压不住了,你这个太守也就不用活命了。”
芮祉颔首道:“说来惭愧,我随孙将军这些年在外打过一些仗,也见识过不少这样的例子,但委实没想到此类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那明府知道为什么山贼这么多,却和吴地大姓常年相安无事吗?”涂镐看着一问三不知的芮祉,无奈的摇了摇头。
“明府还是适合跟在孙将军身边打仗,吴郡的水太深了,你看不清的。”
芮祉压低身子,拱手道:“愿听涂郎指教。”
涂镐扶起芮祉,给这个刚转职的武夫上了一课:
“那便恕在下直言了,明府买的这个吴郡太守一职,是你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吴郡各地豪强之关系错综复杂非你一时所能查清。”
“那严白虎的女婿乃是朱叔廉,出身吴县朱家,世代为郡吏,明府想从严白虎这取利,还你欠下的修宫钱?这些消息根本就逃不开严白虎的耳朵,他一定会先发制人。”
“王晟看似是一介山贼,其实他还是孙将军的同乡、挚友。”
“至于邹他、钱铜,以及打着黄巾旗号的陈败、万秉,无一例外都是吴郡豪强出身……明府不动他们,他们就会老老实实,明府一动他们就会揭竿而起。”
“你一个丹阳人,初来乍到,也没势力帮衬,刚干出点政绩,就想对严白虎动心思?明府怕是嫌自己活的长了。”
这话一出,芮祉顿时脊椎一软,整个人都开始汗流浃背了。
“为什么我来吴郡快半年了,压根没人告诉本府???”
涂镐捧腹大笑:“明府啊明府,这些话,谁敢告诉你呢。”
“在扬州啊,贼就是强宗大姓,大姓的姻亲就是郡里的小吏,小吏的上司遍布扬州,如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沆瀣一气。你家不也是丹阳郡豪强,难道这个道理还要我来教明府吗?”
“贼通官,官通贼,互相依存,互相包庇,所以吴郡每年上计给朝廷的公文,年年都是政通人和。”
“外地来的不懂规矩的太守,估摸着也活不到每年十月上计时。”
“唉,可怜明府去年秋天花了大价钱才买了吴郡的太守一职,可到头来却接了一个遍地是贼的郡府……明府现在一定很心痛。”
芮祉确实很心痛,吴郡是整个吴越地区经济文化最为繁华之地,人口在三吴:吴郡、会稽、丹阳之中,也最多。
芮祉本想着买个大郡的太守,结果谁能想到,越是大郡,内部隐藏的吏治问题就越深呢。
涂镐现在是反过来看芮祉笑话,不嫌事大。
“你瞧不起我涂镐一介关西单家,认为鄙人来了扬州便举目无亲,随意拿捏。”
“可明府你啊,又何尝不是……孤身一人呢?”
“在这吴郡啊,真正可怜的,不是无根无势的寒门,而是自诩聪明的蠢人。”
“而蠢人通常只有一个结局,变成死人!”
……
《三国志·吴书·孙策传》引《吴录》曰:时有乌程(邹他、钱铜及前合浦太守嘉兴王晟)等,各聚众万馀或数千。引兵扑讨,皆攻破之。策母吴氏曰:“晟与汝父有升堂见妻之分,今其诸子兄弟皆已枭夷,独馀一老翁,何足复惮乎?”乃舍之,馀咸族诛。
《三国志·吴书·朱治传》:建安七年,权表治为吴郡太守,征讨夷越,佐定东南,禽截黄巾馀类(陈败、万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