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锻体之处,神霄台只有巴掌大,幸而宋渡雪的多宝镯里还有颗避水珠,使这群筋骨脆弱得纸似的少爷小姐们堪堪能站稳。
“嘶——”
朱菀好奇地从避水珠形成的护罩内探出半个手掌,才知道那些从千尺高山上飞漱而下的水珠硬得跟石头没两样,砸得她倒吸一口气。
“姐,你确定是这里?”
朱菀一边揉着手指一边大声问。不是她不信任她姐,而是眼下的境况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路可走。
蹲在石台边缘研究许久的朱英站起身:“入口可能在底下,我下去看看。”
宋渡雪难以置信地反问:“下去?”
紫阳湖水本就急,瀑布正下方更甚,更何况还是夜间,月光难以深入水下,换成水性差一点的人,下去可能就得准备捞尸了。
朱英还未答话,石台中央举着避水珠的朱慕先点了头:“邪祟的气息在这里完全中断,很可能是下了水。”
可能是仍在为自己不知怎么还是跟来了的事生气,他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恼火。
朱英对神霄台熟悉得很,不似他们忌惮,她接过宋渡雪递来的夜明珠,径直跃入了水中。
甫一落水,极速的水流便猛虎似地扑来,将她狠狠拍在背后伫立的石柱上,朱英猝不及防吐出口气泡,眨眼又被激流冲成碎片。
好在多年锻体并非毫无益处,哪怕没有灵气,也比一般人扛揍得多,她很快缓过气来,用手撑着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石柱向下潜去。
越往湖水深处,水流便越平缓,到丈余深时,几乎与河流没有两样。
借着夜明珠温润的光,朱英清晰地看到,神霄台并不是根从湖底直撑而上的石柱,紫阳湖面之下丈余,尽管已经被水草覆满,仍能分辨出一方被淹没的圆台。
圆台宽阔,夜明珠的光亮几乎照不到边,似乎由整块大石凿出,三面被精心打造的白玉柱围起,柱身毫无裂痕,柱上遍布浮雕,仅有靠闾山山壁的一面没有围栏。
山壁似乎刻满文字,被千年的冲刷磨损得浅淡至极,又长满藻苔,很难分辨。中央嵌雕着只栩栩如生的龙,足有两人高,龙身盘曲,长须飞拂,正威严地朝向正前方咆哮,露出满口利齿,口中衔着颗黯淡的石珠。
朱英将手指轻按上那颗浑圆的珠子,眯了眯眼睛。
珠子上有和龙泉如出一辙的气息,至烈至刚,极度排斥她的触碰,几乎勃然大怒。
神霄二字,通常用于更加庄严的地方,例如举办大典的殿宇,朱英一直不解,为什么瀑布下一块不到一丈宽的小石台能取这么个名。
恐怕这里才是真正的神霄台。
“呼——”
朱英猛地从湖面钻出,扛住撞在她后背的巨大水压,冲上面的人大喊:“朱慕,你跟我下来一趟!”
比起朱英,朱慕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尽管有灵气傍身,片刻后被朱英提着领子拽出水面时,仍然咳得跟丢了半条命一样。
“咳、咳咳……是、是有封印,”在宋渡雪和朱英的合力帮助下,朱慕费力地爬上石台,小脸呛得煞白:“我试着、咳咳咳……注了点灵气进去,没有反应,恐怕需要某种秘法。”
显然他们这几人中没人会开门,朱英思忖片刻,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让我用龙泉试试。”
一柄出了鞘的沉重巨剑很快从台上递下。
“小心,重。”
比起重,泡在水中的朱英更直观的感觉其实是烫。一别数月,龙泉对她的厌恶分毫未减,仍旧将她手掌烫得绯红。
“我再去……”
她还没说完,一道人影已经噗通一声跳进水中。
宋渡雪也是头一回感受被百斤重的水压径直拍到石柱的感觉,他后背重重磕到坚硬的石头,耳畔轰然巨响,好像被奔驰而过的千军万马踩在脚下,一时简直分不清天上地下。
混乱中,一只冰凉但有力的手稳稳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出水面。
“你瞎凑、咳、凑什么热闹。”
一个人再加一把重剑实在有些沉,朱英不小心呛进了湖水。
宋渡雪喘了几口气,很快适应,拨开朱英的手:“公平起见,轮流下水。这回该我了。”
宋大公子的理由选得刁钻,朱英竟一时不知如何拒绝。
她与宋渡雪对视片刻,将夜明珠递给他:“那你自己小心,帮我拿着这个。”
宋渡雪接过,二人先后扎入水中。
龙泉乃重剑,比一个朱菀还沉几分,若是在陆地,朱英举起来都相当吃力,经过湖水的分担,才勉强能够在水下摆出一个起手势。
她扭头冲宋渡雪使了个眼色,宋渡雪立刻会意,脚尖在石台上一点,浮浮沉沉地后退数步,躲到朱英身后。
巨剑劈开水流,虽然不可避免地降了速度,但比起陆上所见,力量和气势竟又增加了几分。
天绝剑法第一式,崩山。
重剑入手如火滚烫,剑身被水流阻塞,仅仅是一式最简单不过的斩,也吃力得令她手臂发颤,举步维艰。
太渺小了。
别提崩山倒海、掩日摘星,与天地相比,与万物相比,人之一身,犹如沧海一粟、野原一芥,太渺小、也太脆弱了。
朱英咬紧牙关,嘴角咧开,微小的气泡不断从她口鼻中逸出。
她竟然露出了一个笑。
一个放肆的,轻狂的,鲜少能在她脸上见到的笑。
即便如此,古往今来上千年,多少移山填海的大能出世?多少前辈曾以渺小又脆弱的人身使天地变色?
往圣可,前人可,我如何不可?
我亦可!
某种无需理由,也无需解释的鸿鹄意气猛地生出,朱英握剑的双手青筋毕露,龙泉发出暴躁的怒吼,周遭水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纷纷颤动起来,震乱她飘拂的长发。
少年自有凌云志,偃之坚劲,摧之不绝,敢与日月争锋。
在她身后几尺远处默默端详的宋渡雪忽然眯了眯眼睛,他用衣衫笼住夜明珠,让本就微弱的萤萤之光几乎完全被埋没。
朱英的背影在他的视野里暗了下去——但没有消失。
因为龙泉在发光。
那一人高的重剑好像活了,剑身忽明忽暗,威严地闪烁着阵阵灿白的光亮,豁然刺破湖底的昏暗,如同黑云中缠绕的千道雷光。
“铛——”
重剑与雕龙口中宝珠相撞,巨响最先传来,随后便是被剑气震开的水波,就连朱英本人也受到了撞击——这一剑的力量其实大部分来自龙泉。
她没有防备,被撞了个措手不及,落叶似的轻飘飘往后飞去,让人很难想象刚才那股让人肃然起敬的威压来自这身形单薄的少女。
一只手准确擒住她的手腕,宋渡雪牵着她迅速往水面浮去。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水底深处,含在龙口的石珠受了一击,竟变得如同真正的宝珠一样,内里泛起光华。
亮光从珠中流出,顺着龙鳞勾勒,一道道封印随之无声解开,整座闾山都簌簌地颤抖起来,仿佛一头终于从千年沉睡中醒来的巨龙。
“轰!”
湖水剧烈地翻涌,以石台为中心,形成了个巨大的漩涡。
强大的吸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两个少年人拖住,任凭他们如何奋力也逃不出,宋渡雪低头看去,水下淤泥被搅动翻涌,彻底浑浊了湖水。
他咬咬牙,往下扯了扯了朱英的手,示意她向下。
朱英心领神会,将手腕略微退出些,手掌扣住了他的手掌。
宋渡雪将夜明珠丢出,烛火般微弱的光亮立刻被卷入涡流,转着圈往水下落去,同一时间,他们两人不再与激流抵抗,而是追着夜明珠的微光急速潜下。
就在龙形浮雕所在的位置,闾山坚实的山壁竟洞开了一个大口,湖水疯狂地倒灌进蓦然出现的空腔内,洞内是精心打造的密道,异常光亮,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嵌在雕龙口中的夜明珠,照出内壁精美的浮雕。
那些浮雕字画交织,随着越来越靠近洞深处,笔法也越来越古朴,每一幅都有不同的人物与场景,似乎是在讲故事。
一个手持一人高重剑的人像忽地闪过,宋渡雪想往洞壁凑近些细看,却没能如愿以偿。
一路平直的洞穴忽然到了尽头,眼前出现向上的石阶,二人此时身不由己地被水流卷着,若是这么撞上去,钢筋铁骨也得碎,朱英手臂猛地发力,一把将宋渡雪拽到身前,将龙泉横到他背后作挡。
巨剑与石阶尖锐的棱角相撞,闷响在水底仍震耳欲聋,未能被龙泉抵消的力度顺着宋渡雪后背震麻了他全身。
宋大公子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矜贵少爷,生得细皮嫩肉,哪受过这种苦,憋在胸中的空气陡然吐出大半,令他眼前一阵发黑,不自主地想吸气,一只指腹生着茧子的手却立刻捂住了他的口鼻。
想要呼吸却被人阻拦的感觉极端难受,宋渡雪的意识逐渐模糊,心跳徒然加快,四肢却使不上力。
生死一线的时刻,他下意识挣扎起来,试图将朱英推开,可眼前的人仿佛金石铸成,任他怎么反抗都纹丝不动。
就在他推拒朱英的力度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昏过去时,那只死死捂在他口上的手突然放松了力度。
宋渡雪立刻分开双唇想吸气,虽然溺水时一旦忍不住将水吸进了肺部,基本就已经进了鬼门关,可他已没有余力阻止身体的冲动。
预想中的呛水却并没有到来,抢在冰冷的湖水之前,一个柔软的事物堵住了他的嘴。
随后渡来一阵温暖到发烫的气流。
宋渡雪本还抗拒地按在朱英肩颈的手臂蓦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