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从来以为万事到头最坏不过一个死字,这却是她头一次见识到这样既不能算死,也不能算活,全然混沌不可测的状态,一时间整个人都被震懵了,惊慌地迈开腿大步奔跑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踩到了什么、碰到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腿和手究竟是真的还在,或是只是她的幻觉。
就在她的思绪越坠越低,越来越茫然困惑,眼看要迷失之时,朱英眼前漆黑的雾气忽地散开,混沌深处伸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朱英猛地睁大了眼睛,对了,她已失踪许久,应当是有人看见了她留的信,前来寻她了。生死关头,朱英压根没去想凭朱家那群修为稀松的修士怎会有本事穿透这诡异的黑雾,而无为子那老道又怎会有一只如此纤长有力的手,只使尽浑身力气,一把攥住。
因此当她睁开眼,见到身前那位她牵肠挂肚了四日的高大鬼王时,顿时傻了,当场呆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木鸡,好半天都没吱出来一声。
鬼王消失了五天,还是那副模样,连件体面衣服都没给自己找一件,身上用宛若有形的雾气缭绕着就算完,活像披了件黑麻布。
亏得他有一副高大如松的好身板,模样也英俊,因此哪怕以这副乞丐尊容出现都没有多寒碜,反而有种狂放不羁的潇洒之感。
他见朱英睁开了眼,一句话也不留,转身便要走,朱英一愣,没过脑子就张了嘴:“等等!”
喊完她就后悔了,别人大发慈悲留自己一条命,她不赶紧屏住呼吸装哑巴,是存心找死么?
鬼王却真的依言停下了脚步,侧过半张脸睨着她,好像在等她说话。
朱英心一横,觉得反正自己这条命也是他捞回来的,如果他发现认错了人要收回去,自己也没什么怨言。便十分光棍地爬起来站直了,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根红项链:“朱英自认不值得前辈数次手下留情,多半是因为它的缘故。此物并非朱英所有,而是一位名叫青桐的友人赠予的,请问前辈可认识?”
鬼王的视线果然落在了朱英手中那团红线上。
“前辈,如果是您看重之物,朱英这就还您,可否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开?”朱英埋头恭恭敬敬地捧着,许久,也不见鬼王把那根项链拿走。
略微抬头一看,鬼王惨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好像锁在了她手上,眼中却并无感伤或愤怒,空荡荡的。
那是双很锋利的眸子,眼窝深邃,眼尾高挑,或怒或笑都应抓人得紧,却不该露出这样茫然的眼神,实在违和。
“……前辈?”朱英试探着喊了声,那鬼王却倏地一抬头,竟如一阵黑烟,在朱英面前消散不见了。
朱英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小巷头却摇摇晃晃地飘出一点火光——竟然是宋渡雪。
这少爷今日穿了身朴素的白衣,双手提一盏竹质风灯,一眼就望见了站在黑雾边发呆的朱英。
他也不过来,端着灯往巷口那么一戳,就是一个等着朱英自己过去找他的大爷架势。
朱英死里逃生一回,不跟他计较这些,三两步跑到路口,冲他伸手接过灯,心里有点发怵:“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宋渡雪没好气地呛她:“一天一夜不见踪影,你家那大师兄都要急疯了,半夜了还叮叮当当地带人到处寻你,谁都不让睡。”
完了,朱英咽了咽唾沫,她就担心这个。
宋渡雪斜睨着她暗自慌张的神色,语气恰到好处地延续了方才那股不耐烦的劲:“不就是出不去吗,你至于直接跑来送死?”
“不试一试,难道直接等死……”
朱英话刚出口了半句,却瞟见宋渡雪蹙起眉,顿时掐断了后半段。
——好嘛,她现在脑子不大清醒,一个不注意,被这小子套了话了!
朱英心里惴惴不安了五天的秘密就这样被宋渡雪三言两语骗去,真叫她气得牙痒痒。但生气的同时,她又有点紧张地盯紧了宋渡雪的脸,唯恐他当场痛哭起来。
宋渡雪却什么都没说。
朱英自小锻体,个子窜得飞快,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宋渡雪把头一低,朱英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如果不管我们,你们其实还能活下去。”
他指的是朱英这样的修士。
的确,凡人是唯一会很快在鬼城中死去的脆弱东西,修士反正都能辟谷,只要缩在三清铃的保护阵里不出来,靠这里残存的灵气硬扛也能扛上好几个月,没必要马上跟那鬼王闹个你死我活。
朱英却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不哭不闹,居然是这样的混账话,气得笑了:“滚蛋,活下去然后被这鬼地方的怨气污染,死了化鬼继续活是吗。那的确是能活挺久,没准能把鬼王熬死,我当下一个呢。”
宋渡雪挑起一边眉,那表情好像在说,你还不满意了?
朱英懒得在这个话题上跟他扯,宋渡雪刚刚说出的话意思不亚于“我们慷慨赴死,你们苟且偷生”,简直不像他能说出口的,朱英还以为他要哭着鼻子说“要死一起死,你也别想自己活”呢。
听他忽然冒出一句这么大义凛然的话,朱英非但没觉得松了口气,反而有种被看不起了的感觉:你这小纨绔都不怕死,难道我怕么。
于是她略过此事,跟宋渡雪问起一个更紧要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今天出门的表情,跟要去慷慨就义也没什么差别。我听说你没回来,就知道多半是跑来闯禁制了。”
宋渡雪说着,忽然皱起了眉,朱英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就见一个被一卷草席裹着,倒在大路边的尸体,看模样生前应该是个卖力气活的,鞋底还粘着泥,裤腿子层层卷起,草席下露出的脚踝遍布暗紫色的尸斑。
他天天待在范府里面,顶多看到群整日以泪洗面的幸存者,并不像朱英已经看习惯了这些尸体叠尸体的场面。
其实因为事发时在夜里,大部分人都死在了家中,只有少数深夜还没回家、以及疼得发了疯跑到街上的人最后死在了外边,朱英帮着救人时挨家挨户地翻墙进去过,那场面才是惨不忍睹。
朱英面不改色地用手拢了拢风灯,挡住照往那一侧的光线:“大公子,请你帮个忙。”
宋渡雪掀起眼皮:“什么?”
“待会回去见到我师兄,你帮我瞒一瞒,就说我……说我昏倒在路边,被你捡到了。”虽然这个借口实在蹩脚得很,但朱英一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
宋渡雪不情不愿地扫她一眼:“实话说又如何,反正你也还好好的——等等,难道你真遇到什么了?”
朱英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是,没有,压根没有,哪里的事,我要真遇到了还能好端端站在这?”
只不过一不小心撞见了鬼王而已。
这话可不能说,万一让她大师兄知道了,非得先用数个时辰的唾沫星子把她淹了,再拿麻绳把她五花大绑成个粽子,关进小黑屋里,然后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盯着她不可。
朱英闭上嘴不再说话,但她一连串否定反倒让宋渡雪心中疑惑又上了一层。
不过接下来的路程不管他再怎么追问,朱英都半个字也没有了,还被她反过来威胁:“再问,我就把你抱回去,对,就是抱我妹妹那种姿势,赶路还快些。”
要脸的宋大公子心知比力气自己一定拗不过她,的确有被当众拦腰抱回去的威胁,只能很不甘心地臭着脸闭嘴了。
可惜天道好轮回,等到朱英被杨净玄瞪着眼睛问:“这么巧?我们满城乱窜地搜了半晚上都没找到你半只鞋,宋公子一出门就撞到了?宋大公子,真这么巧?”
宋渡雪便当场翻脸不做人,露出一个有口难言、忍辱负重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朱英:“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师兄还是问姐姐吧。”
就打着呵欠施施然告退,回房睡觉去了,徒留朱英冲着他的背影干瞪眼。
杨净玄看她还敢当着自己的面暗渡陈仓,气得重重拍了两下桌子:“小,师,妹!”
最后,朱英被唠叨得脑仁都开始嗡嗡作响。
她的元神在混乱的灵脉里耗了太久,哪怕有人出手相救,那也毕竟不是她这样的小修士能进的地方,竟然没控制住自己,在杨净玄催眠似的念叨声中一头栽了过去——栽在了桌子上,额头撞到木桌,发出了一声闷响。
杨净玄还没数落够,先被她这一脑门砸出的声响吓了个半死,还以为她出了什么好歹,一把将人捞起才发现只是睡着了,只好生生咽下自己刚才思如泉涌的经纶道理,轻手轻脚地把人抱回房间,掖好被角。
第二天醒来,不出朱英意料,她又被禁了足。
朱英能有什么怨言呢,她只能没脾气地乖乖去膳房报到——范府里面现在有六十多张嘴要喂,吃饭先成了个大问题。
范府修得够气派,养的仆人也不少,膳房自然不能小了,灶台足足开了四个灶眼,锅碗瓢盆满满堆了一架,房里站上十来个人都不成问题。
朱英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等她到的时候,已经快到饭点了,膳房内外都忙得火热,朱家的三个弟子两个在外面与几个男人一起扛着斧头劈柴,还有一个混迹在几位妇人中央,正挽着袖子利索地切着菜。
几位妇人大约是没想到穿白衣的小仙人还会切土豆丝,隔一会便要往他那瞟一眼。
朱菀正带着几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在膳房外闹腾,太小的孩子还不知道生离死别的重量,被她逗得嘻嘻哈哈乐个不停。潇湘一手拿手绢,一手拿扇子,在膳房里的小灶台边熬药汤。宋渡雪说是来帮忙,但他就只搬了个板凳坐在槐树下面抄着手干看着,实在是除了浪费空间外没做一点人事。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少女,几个老人聚在这里,没什么具体事情,就是帮着打打杂,却也不愿意走。
一朝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失去朝夕相伴的亲人,孤苦无依下,人是需要凑在一块的,不为了什么,就是取个暖。
看到朱英,朱菀从来都很高兴,远远地跳起来冲她招手:“姐!”
她这一嗓子不喊不要紧,一喊出来,膳房外所有人都听了个分明,正忙着劈柴的那两名弟子连忙放下手里斧头,转过身来行礼:“大小姐。”
此言一出,就是手中木柴劈了一半的壮汉也得放下活计,扭过头来看看这位仙门的大小姐是个什么形状。
宋渡雪也混在其中,幸灾乐祸地抱臂看热闹。
以往都是他被人围着当猴看,现在终于有一回人们不认识他,改去围别人了,多新鲜、多好玩啊。
朱英甫一进门就受到了若干注目礼,被他们看得不自在,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不大好意思,环顾四周一圈,很有自知之明地冲那两位弟子走去:“给我一个吧。”
这两位都是她玉真子师叔的弟子,才拜师不久,对朱英没什么成见,对视一眼,好言相劝:“这些粗活交给我们就好,大小姐可以去做个轻松的。”
朱英笑了笑,从地上捡起把斧头掂了掂,手起刀落,周围的人都没看清那斧头在空中的轨迹,一块方才被那壮汉卖力劈了三斧子都没断开的粗壮木块顿时裂成两半。
周遭好奇的目光顿时变成了惊骇。
瞧瞧,这就是仙门,连大小姐都不是凡夫俗子能想出的那么个模样!
潇湘刚好双手端着白瓷锅的两耳从膳房中走出来,就撞见这么一出美人劈柴图,还被飞起的木屑溅了一脸。
幸好她反应快,不然得全落进药里,当场翻了个白眼:“这是哪门子的大小姐。”
朱英冲她微微一笑:“不才,在下姓大,名小婕。”
一旁看乐子的宋渡雪哈哈大笑。
潇湘气得瞪了眼朱英,梗着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