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奋和老王在餐厅外角落的低语不过片刻，当他重新回到餐桌时，脸上已是那副招牌式的温和笑容，仿佛刚才讨论的不过是食堂明日的菜谱。
施密特和克莱默等人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见秦奋神色如常，也未多问，依旧与李大柱、张巧玲等人就上午参观的一些细节进行着交流。午餐的氛围在刻意的维系下，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融洽中带着几分生意场上特有的克制与试探。
“秦厂长，红星厂的午餐简单但可口，尤其是这道红烧鱼，很有特色。”施密特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客气地赞道。
“施密特先生喜欢就好。我们厂的厨师是从市里国营饭店请来的，手艺还不错。”秦奋微笑着回应，心中却在快速盘算着孙建这一招的后续影响和应对。他深知，孙建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发难，其心可诛，就是要趁着德国代表团考察的关键期，给红星厂的HS-3材料泼上一盆污水，即便不能完全搅黄，也要恶心一下红星厂，最好能让德国人对HS-3的性价比产生怀疑。
午餐结束后，秦奋提议代表团先回凤栖宾馆稍作休息，下午再继续参观工厂的其他部门，比如质量检测中心和成品仓库。德国人对此安排表示满意。
送走德国代表团的中巴车，秦奋的脸色才真正沉了下来。
“厂长，孙建这龟孙子，真是属狗皮膏药的，甩都甩不掉！”李顺才气哼哼地说道，“上次柴油机项目就想给咱们使绊子，这次更是明目张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奋的语气依旧沉稳，“老王，你那边抓紧行动，特别是联系省内材料研究所和检测机构的专家，他们的专业意见很重要。另外，‘金刚一号’的宣传资料，想办法弄一份详细的，包括他们宣称的各项性能参数。”
“明白，厂长！我这就去办！”王奎山领命匆匆离去。他知道，厂长虽然表面平静，但心里已经布下了棋局。
张巧玲和李大柱也面带忧色。
“厂长，这事儿……德国人那边，真要按您说的，让他们知道？”张巧玲还是有些担心，主动把这种负面消息捅给客户，这在商业操作上，多少有些冒险。
李大柱瓮声瓮气地说道：“厂长，那个什么‘金刚一号’，我敢打包票，绝对是吹牛！HS-3是我们技术科多少个不眠之夜的心血，每一个数据都经得起检验。洛河拖拉机厂？他们懂个屁的高性能合金！”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总工程师，此刻也动了真火，言语间充满了对自家技术的绝对自信和对竞争对手的不屑。
秦奋赞许地看了李大柱一眼：“大柱说的没错，我们对HS-3有绝对的信心。巧玲，你的顾虑我明白。但你想想，施密特和克莱默是什么人？他们是国际大公司的代表，是材料领域的专家，不是那么容易被几句宣传口号就糊弄过去的。与其让他们从其他渠道听到一些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语，产生不必要的猜疑，不如我们主动‘透露’一些信息，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坦诚，也让他们自己去判断。”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而且，我倒要看看，这‘金刚一号’到底是个什么成色。如果真是个绣花枕头，那孙建这次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我们正好可以借德国人的专业眼光，来戳破他的牛皮。这，也算是对我们HS-3实力的一种反向证明。”
下午两点半，德国代表团准时回到了红星厂。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将参观红星厂的质量检测中心。这个中心虽然规模不大，但秦奋特意从系统商城中兑换了几项关键的检测设备图纸，并指导李大柱等人进行了仿制和改进，在某些特定参数的检测精度上，甚至不输于国内一些大型研究机构。
参观过程中，克莱默博士依旧一丝不苟，对每一个检测流程、每一台设备的校准记录都看得非常仔细。
在一个短暂的茶歇间隙，王奎山“恰好”拿着一份刚从洛阳那边传真过来的《洛州机械报》的影印件，递给了秦奋，上面用加粗的标题报道了洛河拖拉机厂“新型耐磨合金材料技术研讨会”的“盛况”，以及对“金刚一号”的溢美之词，其中自然少不了孙建那番含沙射影的“小厂哗众取宠论”。
秦奋接过报纸，眉头微蹙，仿佛也是刚看到这个消息，随即又递给了身旁的张巧玲，用中文说道：“巧玲，你看一下这个，洛河拖拉机厂也搞新材料了？口气还不小。”
张巧玲接过报纸，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也适时地露出了一丝惊讶和不悦。她知道，这是厂长安排的“戏肉”来了。
克莱默博士何等敏锐，早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端着茶杯，目光投向张巧玲手中的报纸，虽然看不懂中文，但从秦奋和张巧玲的表情变化中，也能猜到几分。
“发生了什么事吗，秦厂长？”施密特先生也开口问道。
秦奋看了张巧玲一眼，示意她可以说。
张巧玲放下报纸，略带一丝歉然地对德国代表团说道：“施密特先生，克莱默博士，实在抱歉，让您们见笑了。这是我们省内一家大型拖拉机厂——洛河拖拉机厂的消息。他们今天也召开了一个技术研讨会，宣布他们研发出了一种名为‘金刚一号’的新型合金材料，声称性能‘远超国内水平’，并且成本更低，很快就能量产。”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克制：“而且，他们在会上还……嗯，还提到了一些对我们红星厂和HS-3材料不太友好的‘评价’，认为我们可能是在……用不成熟的技术哗众取宠，甚至有误导外商的嫌疑。”
此言一出，会议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李顺才适时地“哼”了一声，表达着不满，随即又意识到场合不对，连忙收敛了表情。
李大柱则双拳紧握，黝黑的脸上泛起一层红色，显然是气愤不已。
克莱默博士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他伸出手：“张科长，可以让我看看那份报道的原文吗？或者，可以请你把关键部分翻译一下吗？”
张巧玲点了点头，将报纸递给克莱默博士，并开始低声为他翻译报道中的关键段落，特别是关于“金刚一号”宣称的性能指标以及孙建的那些影射之辞。
施密特先生没有去看报纸，而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秦奋的反应。他看到秦奋脸上并没有预想中的惊慌或者愤怒，依旧是那份沉稳，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克莱默博士听着张巧玲的翻译，眉头越皱越紧。当听到“金刚一号”的某些宣传参数，例如高温稳定性、抗疲劳极限等，与HS-3非常接近甚至在某些点上号称“超越”时，他的手指在笔记本上轻轻敲了敲。
“‘金刚一号’？”克莱默博士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洛河拖拉机厂……据我所知，他们的主营业务是农业机械，在特种合金材料领域，似乎并没有太深厚的技术积累。这种跨越式的成果，有些……令人意外。”
他看向秦奋：“秦厂长，对于这个‘金刚一号’，以及他们的‘评价’，您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直接将皮球踢回给了秦奋。
秦奋坦然一笑，语气平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克莱默博士，首先，感谢您的坦诚。对于洛河拖拉机厂的这个‘金刚一号’，以及他们的言论，我确实也是刚刚得知。红星厂欢迎任何形式的良性竞争，技术进步是无止境的，如果国内能涌现出更多优秀的材料，对整个行业都是好事。”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坚定，“对于任何基于不实宣传，甚至是恶意中伤的所谓‘竞争’，红星厂也绝不会退缩。HS-3材料的每一个数据，都源自我们技术团队日以继夜的辛勤研发和严格测试，我们有完整的实验记录、生产工艺流程和第三方权威检测报告。我们对HS-3的性能和品质，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他看着克莱默博士，诚恳地说道：“至于‘金刚一号’的具体情况，说实话，我现在也无法给出准确评价，毕竟耳听为虚。但正如克莱默博士所言，技术突破需要深厚的积累和大量的投入，尤其是在特种材料领域。红星厂虽然年轻，但我们专注于此，投入了全部心血。”
“德国是世界公认的工业强国，卡尔默公司更是行业翘楚。我相信，施密特先生和克莱默博士，都是具有专业眼光和判断力的行家。真金不怕火炼，孰优孰劣，市场会给出答案，专业的测试数据更能说明一切。”
秦奋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明了立场，又给予了德国人足够的尊重，同时也将了孙建一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施密特先生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秦奋的应对，比他预想的要成熟和老练得多。没有急于辩解，也没有恶语相向，而是将焦点拉回到了技术本身和事实依据上。
克莱默博士沉吟片刻，突然问道：“秦厂长，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卡尔默公司有兴趣对这个‘金刚一号’也进行一番了解和测试，贵厂是否会介意？”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李顺才等人的意料。这是要……对比测试？
秦奋却是眼睛一亮，这正是他想要的！他巴不得克莱默博士亲自去验证一下“金刚一号”的成色。
“当然不介意！”秦奋朗声道，“学术和技术交流本就应该是开放的。如果卡尔默公司有此意向，我们红星厂非常乐见。我们甚至可以提供便利，比如，如果贵公司需要同时测试HS-3和‘金刚一号’，我们可以共享我们的检测设备和场地。当然，前提是洛河拖拉机厂也愿意提供他们的样品。”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展现了红星厂的开放和自信，又巧妙地将了洛河拖拉机厂一军。他们敢不敢拿出“金刚一号”来和HS-3同台竞技？
克莱默博士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虽然很淡，但还是被细心的张巧玲捕捉到了。他点了点头：“秦厂长的提议很有建设性。我们会认真考虑。”
茶歇结束，下午的参观继续。
有了这个插曲，德国代表团，尤其是克莱默博士，在后续的考察中，似乎更加专注和严谨了。他对红星厂质量控制体系的每一个环节都刨根问底，对HS-3材料的生产批次稳定性、不良品率控制等数据尤为关注。
李大柱和技术科的工程师们沉着应对，将早已烂熟于心的各项数据和流程一一阐述，并展示了大量的原始记录和质检报告。红星厂在秦奋的“系统”指导下建立的这套品控体系，虽然在硬件上未必能与德国顶尖企业媲美，但在流程的严谨性和数据的真实性上，却做得非常扎实。
傍晚时分，一天的考察终于结束。
送走德国代表团后，王奎山第一时间向秦奋汇报了初步的调查结果。
“厂长，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那个‘金刚一号’的技术研讨会，场面搞得挺大，请了不少媒体，但真正的业内专家去的并不多。会上主要是孙建他们在自吹自擂，拿出来的所谓‘技术参数’也比较模糊，很多都是‘预计达到’、‘理论上可以’之类的说辞，并没有看到实际的检测报告和样品展示。”
“而且，我托省材料研究所的熟人打听了一下，”王奎山压低了声音，“他们对洛河拖拉机厂突然搞出这么个‘超级合金’也表示怀疑。有人说，洛拖的材料研究室几个月前倒是从废品站买回去一批进口的特种合金废料，不知道是不是想从中分析点什么，但要在这么短时间内消化吸收再创新，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秦奋冷笑一声：“果然不出所料。孙建这是黔驴技穷，想靠虚张声势来搅局。他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对我们的HS-3忌惮到了极点，也反衬出他对自家那个‘金刚一号’的底气不足。”
“那我们明天……”李顺才问道。
“明天？”秦奋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语气中充满了期待，“明天，我们就让德国朋友们，好好看看我们HS-3材料的‘硬实力’，看看我们从原料到成品，每一个环节的精益求精。至于那个‘金刚一号’，就当是给我们HS-3的登场，奏响的一段不那么和谐，却能反衬主角光彩的序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