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刻,天仍然阴沉沉的,密密的雨连绵不绝,浇在树上,打在墙上,洒到河里,淋湿了大地。一片片枯黄的落叶被雨水打湿,凭空添加了一丝凄美、一份惆怅。这雨与以往年份相比更密、更急、更大,仿佛要在这凄凉的深秋淹没眼前这座曾经的宏伟之城,而现在它只是一座残破、敝败、衰老的殇城。
这座城位于蜀州和益州交界处,一条大河——雪玉江穿城而过,被叛军攻陷后城市的城墙、房屋、道路等建筑设施遭到了严重破坏,南门和东门完全被摧毁了,已经基本消失不见,北门的数段城墙也垮塌了。城内一半以上的房屋毁于投石机投掷的石块和火蒺藜。火蒺藜这种大杀器外观为球状,以陶或瓷做外壳,表面布满密密麻麻长近一寸的逆刺,涂绿釉以防潮。整个蒺藜直径二到三尺,上部顶端预留两寻(约六毫米)的小孔,孔内安置引火线,中间为定心药室,置火药五到八斤不等。药室和陶瓷外壳之间有大量小铁块,可激发溅射伤敌。一颗完整的火蒺藜重量在十斤到二十斤之间,攻城拔寨,威力巨大。看看这满目疮痍,这火蒺藜功劳还甚是巨大啊。城内到处是火和烟,密密的秋雨也没能完全熄灭人间的地狱火。
中华文明绵延万年,于坎坷跌宕中生发,始终未曾断绝,创造的成果灿若星辰,一项项伟大成就都是先辈历经千险万难而铸成,兴盛的城镇、精美的宫殿、恢弘的长城、壮美的楼塔......劳动人民建成需要十年百年,而破坏只需要几刻几分。除却因山崩海啸、火山天雷、洪水流沙等自然灾害湮灭于历史长河的,都不得不归功于星球上最高级、最具灵性的生物。也许这类生物随便生产的一颗标准十斤的火蒺藜就能毁坏自身万倍亿倍的文明。这痕迹被淹没于历史的印痕,随之而消散的是亿万计的鲜活生命——如同眼前这座伤心、揪心、痛心的殇城。为什么我们心如刀割,因为曾经欣欣向荣、活力四射的地方如今遍地扑尸,少数是战没的士兵,但大部分还是普通百姓。军人马革裹尸是一种荣誉,但平民百姓殁于战火却又何其无辜和不幸。昨天他们是卖面的张三、伐木的李四、种地的王五,现在统统都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体,任这冰雨胡乱拍于遗体,可能连收尸的人都找不到,让魂魄无以回归。
哎啊咧!这乱世!
忽然,在城北主路旁一条小巷里,一大堆残破的尸体竟然缓缓动了一下。然后,很有画面感的,一只手五指微卷,从两具堆叠的并不太完整的尸体夹缝中缓缓伸出,再然后是头,接着一双肩膀奋力挤开压在身上的阻碍,一个人一下子从尸堆上滚到了湿漉漉的地上。
他缓缓站起,扫视了周围环境就尽量迅速地走到有屋檐的墙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然后更加仔细的观察起这条小巷。头顶的檩、墙角的缝、地上的坑,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之处。大约一刻时间后,他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怎么了?”这个人不停地问自己。模糊的记忆慢慢有了一丝不太明确的线索,耀目的亮光、铁鸟掠过半空,叛军、征战、屠杀,他的脑海渐渐浮现出一些片段信息。
任天豪,21岁,蜀州军乙营丙率把总,因是猎户后代,擅射而从戎,13岁进入州军后,因作战勇敢不畏死一步步升至把总,毫无背景,在军中年纪轻轻就是振威校是很少见的。
“原来,我就是我。”任天豪低声自语,并在目前的困境下逐渐开始寻找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即便是身处绝境也有路可走,天无绝人之路,相信自己能够绝地逢生。首先得不放弃,没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人定胜天。以前在无数次的战斗中不是都与酆都大帝(古代道教神话主生死的神仙)擦肩而过吗。
任天豪发现自己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管局势多么危机,自己总能在千头万绪的纷繁挣扎中找到一个很好的办法去面对和解决。面临困境,特别是在复杂的战场环境冷静分析原因,并且采取应对措施,审时度势,寻求最佳策略,然后果断出击,一击必中。
冷冷的雨还在胡乱的拍打着大地,浸泡和裹挟世间万物,如果继续暴露在这秋雨中,随着体温下降,会带来难以估计的后果。任天豪迅速锁定了一户墙和屋顶较为完整的民房,忍着一身的刀伤、箭伤迅速向门口走去,路上顺便收集了一把军用制式腰刀作为防身武器,然后在一名军官尸体上幸运地找到一点伤药。本来还看见一副不错的弓箭,作为一名出色的弓箭手本能的想要带上,但考虑到体力和目前局面,想想又放弃了。弓箭作为远程武器,攻击力巨大,但并不适合目前形势,现在浑身负伤,带上反而影响行动,得不偿失。
慢慢靠近这户民宅门口,任天豪并不急于进入,他先仔细听听房屋内部是否有人类活动发出的声音,确定没有这类声音后来不及顾及淡淡的血腥味,迅速从敞开的大门闪身进入了房内。
小小的院子里,首先看见的是四具尸体。这四具尸体扭曲凌乱,一具是成年男性尸体,另一具是成年妇人尸体,剩下两具半大孩童尸体,一个典型的四口之家。任天豪刚一进入院子,目光便被那四具尸体牢牢吸引。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混着血水,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这四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姿态扭曲,仿佛在诉说着生前遭遇的恐怖。男性尸体双手被利刃斩断,头颅仅剩下一点皮连在躯干上;女性尸体衣服不着片缕,显然死前遭到奸凌,下部被戳得稀烂模糊不堪;两个孩童身上没有兵器伤痕,但脑浆迸裂,显然是被活活摔死。从他们褴褛的衣衫和粗糙的双手能看出,应是普通百姓,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乱中,手无寸铁的底层百姓成了兵灾中无辜的牺牲品。
任天豪眉头紧皱,心中涌起一阵悲愤。这乱世的残酷,一次次刺痛他的心。他强忍着伤口传来的剧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雨水打在身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可此刻他无暇顾及寒冷,注意力高度集中,以防有潜在的危险。在这混乱无主之地,任何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
他的目光落在正屋紧闭的门上,那扇门后是永恒的黑暗,又好像长着血盆大口的史前巨兽,仿佛隔绝着未知的恐惧。任天豪握紧腰刀,一步步朝门靠近,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重,溅起朵朵水花。靠近门口时,他侧耳倾听,屋内除了风雨透过缝隙钻进来发出的呼啸声,再无其他动静。
深吸一口气,任天豪猛地一脚踹开门,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屋内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腐臭味,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线,他瞧见屋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满地杂物。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里屋似乎有个黑影晃动。
任天豪瞬间警觉,持刀严阵以待,低声喝道:“谁?出来!”黑影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颤抖着。任天豪缓缓朝里屋走去,随着距离拉近,他看清那竟是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老人。老人头发花白,满脸惊恐,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任天豪,嘴里念念有词:“别杀我,别杀我……”
任天豪心中一酸,收起了凶狠的模样,轻声说道:“老人家,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这外面兵荒马乱,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老人愣了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声音颤抖地说:“我的家人……都被杀了,我……我没地方可去……”任天豪叹了口气,说道:“老人家,这儿不安全,我带你一起走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躲。”
老人在经历了漫长的恐惧后不由大吼大叫:“我的儿啊,我的乖孙孙啊!你们死得好惨哦,天杀的!”
任天豪以手覆在这个悲痛的老人肩膀,轻轻拍打他的佝偻的背,轻声安慰着他:“老人家,老人家,别太伤心了,不要怪老天爷了。这世道只有坚持活下去啊。”
老人慢慢平静下来,犹豫了一下,不在哭喊,他的泪水也早就干了,哪里还哭的出来。他看着任天豪真诚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
任天豪搀扶起老人,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屋外走去。雨水依旧无情地倾泻着,仿佛要将这世间的苦难都冲刷殆尽。但任天豪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他和老人不过是风雨中飘零的两片树叶,前路漫漫,不知何处才是真正的安身之所。然而,他心中有一股信念支撑着他,那就是保护眼前这个无助的老人,在这冰冷的世界中,留存一丝温暖与善良。
两人刚走出屋子,狂风裹挟着暴雨更加肆虐地袭来,打得人睁不开眼。任天豪用身体为老人稍稍遮挡风雨,艰难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前行。
每走一步,任天豪受伤的身体都传来钻心的疼痛,脚步也愈发沉重。但他咬着牙,强撑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安全的地方安置老人,至于自己就只是走一步看一步,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路上除了凌乱的尸体,没碰到一个活人,慢慢地,二人来到了北城门。
北城墙垮塌了很多段,城门居然还基本完整,因为害怕叛军,任天豪和老人不敢在城里多作停留,迅速穿过城门向北而去。回头看时,雨雾朦胧中,只见城门之上模模糊糊刻着成晋二字,竟是昔日的蜀州第二大城市。
二人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树林或许能提供些许遮蔽。任天豪带着老人朝树林走去,踏入树林的瞬间,风雨的侵袭似乎减弱了几分。
他们在树林中找到了一处相对干燥的地方,任天豪扶老人坐下,自己则靠着树干大口喘气。此时,他才发现老人的身体也在止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任天豪从怀中掏出之前找到的伤药,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较为严重的伤口,随后撕下身上的布条,为老人裹住被雨水浸湿的身体。老人感激地看着他,嘴唇嗫嚅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树林外风雨依旧,时不时传来几声令人心悸的声响,仿佛有未知的危险在黑暗中窥视。任天豪不敢放松警惕,他握紧腰刀,眼睛紧紧盯着树林外的方向,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保护老人。
在这乱世的风雨中,这一小片树林成了他们暂时的庇护所,而任天豪心中那团守护善良与温暖的火焰,在这无尽的黑暗里,倔强地燃烧着,为他们驱散些许恐惧与寒冷,照亮那未知而又充满希望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