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雪不比北方冷冽,飘在河面,落在梅间,坠在白狐裘的绒毛上,撒在枯蓬哀草中,各有各的归处。
江南的雪不比北方冷冽,白日里一晒便消了,全无踪迹踪迹。一如这大雪夜的灾民,饿死、病死、冻死的,像这雪一般随风挣扎片刻,便倾入河水随波而去。
官道上,五人五骑勒马过桥,为首的少年着白裘锦袍,手中挥舞的马鞭子上镶嵌着一枚大大的蓝宝石,在雪夜中幽幽闪着光。少年烦躁的用马鞭抽打着马匹,回头冲身后不远处同样穿白裘的青年贵公子抱怨道:“二哥,这天寒地冻的,何苦着急赶路。咱们就该在城里歇了,等雪过了再行!”
那青年贵公子乃当今皇上第二子姬正焕,受皇命钦差催缴税银,又受皇贵妃委托带五弟出来历练。此行他们担着天大的干系,必须约束姬正煜,以防惹出乱子坏了军国大事。姬正焕皱着眉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五弟,稍安勿躁嘛,等到了扬州,愚兄请你听戏!”
“南方戏有甚听头,不如早早查案,去大哥和母妃那里交差了事!”
姬正煜立于马上,见远处隐隐有一庄园,大乐道:“二哥,前头有人家,咱们快去!”
姬正焕身后的羽林卫李照临纵马上前,一把拽住姬正煜的缰绳,悄声提醒道:“殿下这般胡闹,回京时如何向太子交代?”
所谓长兄如父,太子长姬正煜十多岁,在他心中积威甚重。见姬正煜驻马垂首不语,姬正焕这才打马上前道:“照临,我说了,咱们是微服查案,称呼举止要时刻留心。”
“五弟,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不能总没有长进。这次南下做出些事来,一是为国家效力为太子、为皇上分忧,二是皇妃面上有光,这三嘛,也是给赵相吃一颗定心丸,人家才好把女儿嫁你!”
安抚好弟弟,姬正焕率先下马步行,一面整理衣领一面冲身后众人解释:“这庄子是昔年御书房讲师程颐的祖宅,昔日多蒙教诲,如今他致仕还乡隐居于此。你我途径此地,不可不拜谒。”
众人依言下马,行至庄前,却见院墙外卧倒了好些人,男女老幼皆面带饥色缩在檐下避雪。姬正焕目不斜视,恭恭敬敬的拾阶而上,扣门后朗声道:“有人么,过路客商,想要借宿一宿。”
隔了许久,门内才传出人声来,毫不客气的喊道:“什么客商,不在城里歇马,却来我们庄上。庄里住不下了,去檐下蹲一宿罢!”
姬正焕连忙解释道:“我乃程大夫的弟子,特来看望恩师的。”
门内那人不耐烦的答道:“家里没有大夫,老爷们更没有客商弟子,快走,快走!”
姬正焕正迟疑间,姬正焕已大步抢上前,拔剑怒喝道:“你们这些狗奴才,再不开门,老子一个个杀了你们!”
周遭飞雪簌簌,程府的中门霍然打开,一群灰衣仆从各持枪棒堵在门内,为首的管家越众而出打量了一番姬正焕兄弟的形貌,这才换做一副笑脸问道:“几位是官家?”
姬正焕眼神示意姬正煜、李照临收剑,将一块玉佩递与管家,拱手道:“尊府程大夫乃在下授业恩师,请通报一声罢!还有我只见他一人,不要惊动旁人,明白么?”
“是!”
管家忙招呼下人引姬正焕一行到正堂歇脚,又着人牵了马去喂些草料,才去后堂通报。
一行人绕过屏风、前院,穿过一片竹林,才是程府正堂。姬正煜抬头望见正堂匾额上刻的“颐养堂”三字,轻噫了一声,问道:“匾额上的字何人所书?”
身后的李照临笑呵呵的打趣道:“亏的五公子识得这个颐字,却不认得落款的金印!”
姬正煜哼了一声,傲然道:“我要做大将军,领兵打仗的人,认这些歪歪扭扭的蛇形字作甚?”
一直坠在最后眉头紧锁的姬正焕闻言,面容稍霁,抖了抖肩头落雪,拉着五弟的手问道:“你啊,连父亲的金印、笔迹也不认得?”
姬正煜踮脚尖仔细端详了片刻,反问道:“哦,父皇,不,父亲怎么改叫寒山居士了?”
为尊者讳,是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姬正焕不愿多言,摆手示意众人在堂内落座。仆从引姬正焕至客座上首,姬正焕却当仁不让坐在了主位上,吩咐从人道:“你们都下去!”
眼见程府院内廊下卧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姬正焕心绪不佳,扭头冲身后侍立的李照临愤慨道:“天下皆言圣君在位贤臣在朝,这江南富庶之地程大夫府上哪里来的这么多流民!从县到郡那么多官员在干什么,朝廷派下来的巡察御史在干什么!”
李照临知道姬正焕不需要回答,姬正焕也知道李照临无法回答,他想看的是同为钦差的姬正煜如何答话。可惜姬正煜坐在门侧的末席,自顾自的饮茶赏雪,压根没想过姬正焕是问他。
没奈何,姬正焕只得点的再明一点,轻咳了一声,说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你我身系皇命又是皇子,民之父母这个担子咱们得担起来!”
民之好恶对于姬正煜来说太过遥远,不过圣谕煌煌让他们收缴税银,税收上来也是为了抚军民安百姓,姬正焕口中的担子他们当然要担起来。话说回来,他姬正煜一个常年养在宫里乳臭未干的皇子担什么担子,不惹出祸来也就是了。
堂外风雪愈紧,廊下老者咳嗽声不断,院外时有妇人悲泣。姬正煜烦躁的将茶碗一扔,怒道:“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二哥,你尽管吩咐就是!”
风雪荆棘满路,莫问前程何处。诡谲的朝堂局势让姬正焕进退维谷,退则无钱粮供给西南,进则得罪东南盐道甚至是江淮、江东、江西上至道台下至各郡县大大小小的官员。牵一发而动全身,姬正焕不得不慎之又慎。
不过此刻他似乎已触碰到了破局的关键,那就是灾民!清理东南盐务,难免要查贪官污吏,查的过了火牵涉了朝廷、宫里,那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赈济灾民则不同,名正而言顺,即可投石问路,有可左右逢源,可谓是一举两得之策。
堂外一声悲鸣打断了思绪,门外一头斑白的鬓发,一声熟悉的问候,姬正焕百感交集的站起身来迎接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师。程颐年逾古稀,已几乎目盲,好在耳力尚可,凭借口音再次确认了二皇子的身份。程颐屏退左右,冲堂上叩首道:“老臣叩见二皇子殿下,臣程颐恭请圣安。”
“圣躬安。老师傅不必多礼,请坐。”
姬正焕亲自将程颐搀至坐上,满面哀容的问道:“数年不见,老师又见老了!”
程颐笑呵呵的摆手道:“七十古来稀,老臣知足喽。”
两人寒暄已毕,姬正煜依然没有直入正题,又絮絮的问了老师子侄的情况,听说无一人入仕后,这才略略宽心。姬正煜抿了口茶,轻描淡写的说道:“科甲取得的是乡愿,只晓得闭门读书可不成呐!”
程颐佝偻的身躯抖了一下,浑浊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光彩,答道:“圣人云: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奈何总有些官心中没有百姓更没有良心,隆冬之际催收百姓口粮,弄得是天怒人怨,多少百姓妻离子散背井离乡。不瞒殿下,这满院的流民多是江北逃难过来的,我这是也住不下许多,待天明也只能分他们些干粮打发他们上路——”
他二人渐渐聊入正题,姬正煜却甚觉无趣,起身出门躲清净。程府后院,雪、竹、黑瓦、白墙相映成趣,姬正煜踏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顿觉神清气爽,心中的烦闷却了大半。
又走了十数步,忽现一圆拱门,门内药香扑鼻,隐隐又有啜泣之声传出。姬正煜跨过拱门,却是一小园,只是亭榭之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好些人,坏了园内的景致。姬正煜正欲退出,忽闻一女声传来,又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慢点喝,烫。”
“不要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都有。”
声音轻柔温和,恍若春风和煦。语调清脆动人,仿佛佳人抚琴。姬正煜不自觉间循声而去,一步步踏上了假山侧的小亭。
雪花莹莹,药罐热气腾腾,一只素手握着汤勺,小心的往一只只土碗中倒着药汤。见姬正煜头戴金冠腰悬佩剑大步而来,四周的百姓纷纷退散,满眼尽是惊惧之色。姬正煜也懒得开口解释,昂首走到药罐之侧,作势要摸对方那冻得通红的手,笑道:“你歇歇吧,我来!”
他倒不是良心发现,只是左右无事,来图个新鲜。可惜似乎大家都很不愿给他面子,各个躲得远远的,好像他是什么鬼怪一般。姬正煜不解的望向在一旁重新配药的女子,问道:“喂,他们怎么不肯过来?”
那女子疾抽开手,避开姬正煜的目光,小声道:“你是官家,他们怕你。”
姬正煜上下审视了一遍那女子,竟破天荒生出了一丝怜爱之情。她不过十五六岁,身材纤细面色苍白,在姬正煜看来这女子容貌也算不得绝色,只是身上有一股江南女子的温婉气质是他前所未见的。姬正煜虽年少,却是出名的品行不端,最爱留连勾栏之间。常自以为风流,天下女子见了他无一个不爱的!
不想这贱民堆里,居然还有朵野花。姬正煜忙摘下金冠脱下狐裘,笑呵呵的冲众人道:“我是这位姑娘的好朋友,不是什么官家。来,来,来,大家都过来吧!”
一人熬药,一人配药,两人一直忙活到月至中天,才将药发放完。姬正煜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开口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客气的答道:“不敢,我姓林,叫我素素好了。”
姬正煜正要进一步套近乎,却见她已背起药箱打算离开,连忙起身拦在她身前笑道:“怎么急着要走?”
林素素低头绕过姬正煜,脚步匆匆的离开了,惊得遍地的妇孺老人各个哭拜在地,齐呼:“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仿佛这背药箱的姑娘便是菩萨降世来搭救他们的,而一同熬药的姬正煜自然也是罗汉临凡。众人又齐齐朝姬正煜叩头,有的甚至跪伏在他的脚下申诉世道不公,似乎真把姬正煜当做了神仙临凡。姬正煜整了整衣冠,一脚将脚下的流民踢翻,大喝道:“都滚开,滚开!有谁知道那姑娘的底细,老子赏他金子!”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妇人壮着胆子回话道:“官爷,这位是观世音菩萨临凡,远近都称她作活菩萨!”
“放屁,放屁,这世上哪来的菩萨!”
姬正煜一脚把她踢开,又问众人道:“有知道实信儿的么?”
又一人战战兢兢的回话道:“官爷,我们说的都是实情,您老,哎呦!”
赐了对方一记窝心脚,姬正煜拔剑就要杀人,却从阴影里冲出一人架住了宝剑。姬正煜斜了那人一眼,见是李照临,才不情不愿的收剑道:“李兄,过分了吧!”
李照临趁机进言道:“你就是杀了他们,也问不出实情来。这里是程大夫的家,不如回去问他老人家,或可探得实信。”
姬正煜转怒为喜,搂住李照临的肩膀笑道:“事成之后,你是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