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界的客人
- 一个人的朝圣3:莫琳去往事花园
- (英)蕾秋·乔伊斯
- 2819字
- 2025-04-28 15:46:47
十年前,哈罗德没带莫琳,孤身一人出发。他离开家本是为了给生命走到尽头的朋友奎妮寄一封信,结果一时冲动,他决定步行627英里[1]去看她。一路上,他遇见了许多人。他连钱包都不带了,在野外过夜。这件事甚至登上了报纸,让他做了一阵子的名人。落单的莫琳也经历了一段旅程,但不是人们会聊起或者在路上买明信片往家里寄的那种旅程。她始终在家。这才是整件事的关键。哈罗德为了救一个曾与他共事的女人,步行穿过整个英格兰,莫琳却在家清洁厨房水槽。清洁完水槽后,她就上楼,对着他卧室的家具绕着圈喷出抛光剂。在完全无事可做的情况下,她还要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忙碌。她甚至开始洗已经洗过的衣物,只为了从中找到更多可洗的。还有一些日子——除了她自己,谁还会知道这些日子呢?——她早上醒来都不知道要如何起床。终于挣扎着爬下床后,她又会花上数小时的时间盯着待洗的衣物和水槽发呆。她问自己,这番擦洗的活儿做与不做没有丝毫区别的时候,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是如此孤独,不知道该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她甚至不确定哈罗德还会不会回家。一种陌生而骇人的恐慌吞没了她。
可那都过去了。莫琳不想再提及那段时间。她知道,她那会儿的经历听上去挺可悲的,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还有比那糟糕的事情呢。哈罗德结束了他走向奎妮的那段旅程。奎妮去世后,莫琳赶去陪伴他。在莫琳的照料下,他的身体状况慢慢恢复。莫琳为他做了他们刚结婚时他爱吃的各种饭菜,为他包扎脚上的水疱与伤口,这些事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确,他们一开始同床共枕时都有些害羞,因为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了分床睡。她依然记得他第一次叫她“甜心”时腼腆的样子,就好像她会当着他的面笑出来一样。她当然没有那么做。她很喜欢这种感觉。他们每天都会到码头散步,一边散步,他一边听她聊拾掇出新菜畦和重新装修房子的事。有时,人们会停下脚步来跟他握手,因为他们听说过他的事迹。遇上这种情况,她都不知该作何表情,甚至拿不准双手该往哪儿放,所以干脆稍稍站到一边等着,既为他感到骄傲,又为他如今能如此轻松自处而感到不知所措。现在,他七十五岁,她七十二岁,他们的婚姻到达了一个美好的新境界,像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私密小溪。隔三岔五,哈罗德就会收到曾经与他同行的女人——凯特——的明信片,但莫琳并不在意,他们继续过他们的日子。然后,五个月前,他们收到了关于奎妮的新消息。这个女人再次回到了他们的生活中。
前方出现了路灯,这说明兰尼给的路线完全正确。就这样,莫琳重新开上A38国道,然后驶过古坟一样的土方工程,并入了M5高速。东方已经不是全然一片黑暗了,藏青色的地平线镶上了粉色与金色的边儿,明亮的金星依然高高挂在天上。万物又开始看得出轮廓了,树木缭乱的线条渐渐清晰;至于那些黑影,她猜应该是架线塔。眼前涌现出越来越多的仓库。路边毫无生命迹象的小圆包可能是一只獾或麂子。沿着路边有一片片覆着冰的地面,它们仿佛一面面彩色玻璃,反射着新一天的曙光。在它们之外的地方,土地依然平坦、黯淡而空旷。莫琳想象着哈罗德在家熟睡的画面。过一会儿,他就会赤着脚悄声走进厨房,就像他每天早晨做的那样,然后打开后门,看看天。他可以一连好几个小时什么都不做,只是凝望天空。他连表都不戴,因为他不想知道时间。天气好的话,他会取出木手杖,因为他腿部的力量太弱,再也走不到那条路的尽头,更不用说去码头了。他会给菜畦浇水,然后痴迷地看着水在泥土之上形成的银色弧线;他还会和雷克斯支起国际跳棋的棋盘,随便聊聊;但他最爱干的还是坐在露台上看鸟。每当烦躁的情绪袭来,莫琳就会告诫自己,要以大局为重。至少这件事能让他开心,至少他是安全的。再有就是他的健康,至少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这并不能说明他的头脑不清晰了,而是他有意地将不再需要的思绪从脑子里赶出去。
莫琳打了左转向灯,换到了旁边的车道上。路上的车越来越多了。这让她倍加紧张,她开得太慢了,结果后面的大货车纷纷亮着大灯从她旁边呼啸而过,卷起沙砾。卡伦顿。蒂弗顿。布莱克当丘陵上大头针一般大小的威灵顿纪念碑。汤顿。之前有个住在汤顿的斯洛伐克女人帮过哈罗德,但几年前她联系哈罗德时说她要被驱逐出境了。哈罗德因为此事心情格外低落。雷克斯还组织当地人签请愿书来着,可惜最后也没什么用。不管怎么样,他拿到了整整三页看起来都一样的签名。“弗莱夫人,说到底,那女人不属于这里。”一位邻居对莫琳这么说。还有一位邻居说,他不是种族主义者,对当事人也没意见,可现在是时候顾好自己了。当然,那是在她还能不戴口罩逛商业街也不觉得羞愧的时候。
太阳升起来了,在冰封的大地上盛放,将一切都染成了天竺葵的红色,就连海鸥和车流也不例外。月亮还挂在天上,但已经淡得像粉笔画的幽灵了,它既不想坚定地留下,也不愿决绝地离开。在布里奇沃特,她经过了巨大的“柳条人”[2],它伸展着长长的鱼鳍般的双臂,做出大步流星地向南进发的姿态。一座混凝土大桥的桥底喷着反对疫苗接种的口号。新闻是假的,病毒也是假的。如今的英格兰已经不是哈罗德曾经徒步纵贯的英格兰了。有时,他会讲述那段时期他遇到的某个人的故事,或者描绘山那边的风景,她听着就像在闭着眼睛看电影一样,找不到合适的画面。现在是安全的高速公路和优步(Uber)的世界。这年头,人们都用手机支付,注意保持安全距离,更不用说新冒出来的播客、燕麦牛奶、植物肉,以及一切都在网上直播这个现实了。朝报春花盛开的河岸上望去,你十有八九会看见叶子中夹着一个蓝色旧口罩。十年前,她可无法想象现在发生的所有变化。
莫琳打开广播,里面正在播一则新闻报道,讲的是一个电影明星为了提升他在照片墙(Instagram)上的知名度,自导自演了一出仇恨犯罪的戏码。她关掉了广播。人们对这个世界有太多期待了。
我想做世界的客人。
她突然想到这句话。这是她儿子说过的话,不过她已经好多年没想起过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应该只有六岁。他仰头用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看着她,那双眼睛里似乎藏着她不曾了解的悲伤。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不知道。”
“你是想要一块饼干吗?”
“不是。”
“那你想要什么?派对?”
“我不喜欢派对。”
“可人人都喜欢派对啊。”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派对上的各种游戏。我只喜欢蛋糕和伴手礼。”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她有种被刺穿了的感觉。关于戴维的一切都让她伤心——他严肃的凝视、缓慢的步伐,以及他和其他孩子保持距离的样子。“你怎么不去玩儿呢?”她带他去公园时会这样说,“那几个孩子看着挺不错的。我敢说他们肯定愿意跟你玩儿。”
“不用了。谢谢。”他说,“我还是和你待在一起吧。我觉得他们不会喜欢我的。”
但她有种感觉,在那时就有,那就是他其实知道他所说的“做世界的客人”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在等她赶上。她总是在追赶这个孩子,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莫琳突然觉得头晕,这感觉就跟晕船似的。她需要喝杯咖啡,再去趟洗手间。
注释
[1]1英里约合1.61千米。
[2]位于英国西南小镇布里奇沃特附近的M5高速公路旁的一座巨型雕塑,高12米,臂展5米,创作者为英国雕塑家塞丽娜·德·拉·埃(Serena de la H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