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不拘一格降人才

柏辛却轻抚髯须,语气不紧不慢地道:

“陆公子这番言辞,倒也叫老夫心动,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含意更深,“别以为我柏某久居内宅,就不知如今陆家早非公子一人说了算。听闻那位许氏掌家多年,手段颇辣,素与陆公子多有龃龉。”

“就算老夫愿与陆家结盟,许家那边未必肯点头。你我皆知,一门之内主事不一,如何讲得上‘共抗强敌’?到头来只怕是结盟未成,反添内乱。”

柏辛言语温和,眼中却多了几分送客之意:

“况且今日,正是小女如晦与张公子重聚之日,于我柏家而言,可算得上半桩喜事。”

他抬手抚须,语气更显和煦,却字字如锋:

“老夫年事已高,不愿在喜日谈些纷扰之事,徒添烦忧。陆大公子若真心谋求联袂之道,不如先将陆家局势理清,再来与我细谈。”

语毕,他轻轻一拂衣袖,话锋一收,带着三分劝解、七分送客之意:

“你我总不能让家国大事,困于内宅之乱,不是么?”

柏家正厅气氛冷凝未散,门外忽传一声轻笑:

“柏老爷子这是要送谁?沈某倒也来得不巧,竟错过了好戏?”

话音方落,一人款款而入,羽扇轻摇,绛衣整整,眉目英朗而神情傲然,正是沈家当代最为炽手可热之人——沈同芳。

“张辅?果然是你。”他瞥了眼厅中众人,神色登时转和三分,快步上前,抱拳拱手,虽无谦恭,却也不失礼数:“前日才闻你自西南归,破逆案、解民厄,如今真是苏州人谁不说张公子好?”

张辅起身相迎,微笑还礼:“沈公子过誉了。”

沈同芳环顾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陆思源身上,眼神一顿,似乎终于认出,眉梢一挑,语带玩味:

“哟……这不是陆大公子么?怎地,有闲情逸致来柏府走动?我还以为你在司天监看星星看入了魔,不肯下凡了呢。”

陆思源微微皱眉,强自镇定:“沈公子言重了,思源只是略尽旧谊。”

“旧谊?”沈同芳轻轻一笑,语气更淡:“你陆家好歹也是苏州望族,可惜如今也不过剩个空名,家中主位都被许家外室掌控了吧?”

“若非旧时积威,怕是连这柏府的门都进不来。”

此言一出,柏辛面色微动,张辅眉头轻蹙,倒是陆思源脸色一沉,胸中暗火翻涌,却终究强压不发。

沈同芳似未察觉,又自顾自坐下,继续道:“不过张公子在此,那又另当别论了。有张公子在场,陆公子这等旧人,倒也不算太碍眼。”

张辅微微一笑,未作接话。

而沈同芳忽地转向柏辛:

“柏老爷子,我这次来,可不是冲着什么陆家旧人,是特地为张公子来的。”

“家父亲自言道——张公子若留苏州,沈家愿奉为上宾。”

此言既出,厅中气温骤降几分。

陆思源的眼中神色一闪——他意识到,眼前这个曾是文坛对手的沈同芳,如今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凭文章服人的书生了。他背后是整个沈家,而陆家……只剩自己。

沈同芳话锋一转,便自袖中取出一卷锦缎书册,轻抖展开,语带骄傲:“张公子,近日闭门谢客,偶有所得,不才斗胆献上一观。”

话音未落,便将那册子轻轻放在张辅面前,正中一首《望江南》字体遒劲、风骨峥嵘,分明是精心临帖誊录之作。

张辅看了眼,却未伸手接过,只淡淡一笑,摇头道:“今日不谈诗文。”

沈同芳一愣,不明所以,讪讪笑道:“公子才名早已凌霄,我这等雕虫小技,自是难入公子法眼……倒是当日花楼之作,一语压全场,真可谓天外之音,令人终身难忘。”

张辅神色不动,只将茶盏送到唇边,并未接话。

他心知那一诗根本是从前世偷来之句,若真要较真诗理,自己半点也驳不得。况且今日本就不是为诗而来,反倒是厅中另一人,才是他此刻真正关注的。

陆思源却已悄然垂目,侧身欲起。

他看着沈同芳得意模样,心头酸涩难言。往日同在苏州文坛争锋斗艺,他未尝落下风。可如今,一人居高堂、得权门,一人却四处奔走、门可罗雀。

眼见没人搭理自己,陆思源终是站起身来,低声道:“张公子,柏老爷,思源唐突,便不叨扰了。”

他刚欲作揖告辞,却听张辅突兀地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厅内顿时一静。

沈同芳眼中一亮,立刻以为此句赠予自己,双掌一合,连连称赞:“好诗!好诗啊!张公子果然是我辈文章魁首,竟为我题此警句……此情沈某铭感五内!”

他兴奋得几欲站起,却见张辅根本没看他一眼,反而直视着欲走的陆思源,缓缓站起身来,跨前半步,伸手稳稳按住他的肩头。

“陆公子。”张辅的语气沉稳而诚恳,“你我虽是初识,可我自问识人之能尚可。你胸中丘壑,并非池中物,怎可一朝受挫,便轻言退场?”

陆思源一震,猛然抬头,眼中竟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情绪波澜。

张辅注视着他,不紧不慢道:“若真弃笔从田,昔日陆逊何来夷陵奇策?若轻言认命,当年刘备怎有三顾之志?陆公子,你姓陆,不可自轻。”

思源怔立当场,神情由惊而愕,由愕而震,最后竟是难以抑制,一步退后,几欲落座却不敢,口中喃喃道:“张公子……你、你这话是……”

张辅不等他发问,只一手轻拍其肩,笑意温和:“陆家嫡子,胸怀筹算,本就不是寻常人。我若张辅,有幸识君,岂能坐视你怀才自弃?”

陆思源猛地抬头,一向自持沉稳的他,此刻眼眶竟有些发热。

五年光阴,他在司天监星影之下孤身度日,满腔才情无处施展,如今一句话,犹如雷霆振魂,竟叫他心中那团沉睡多年的火焰瞬间燃起。

而此情此景落在一旁沈同芳眼中,却犹如当头棒喝。

他嘴角抽动几下,强撑着拂去书卷:“张公子这话……竟是为他而发?”

言语虽带笑意,可语气中却已藏不住恼怒与酸意。

“他不过是个星象小官,才名何在,诗笔又在何处?公子您……这眼光未免……”

话未说完,柏辛却轻轻咳了一声。

“沈公子。”他抬眼看了张辅一眼,神情意味深长,“你既知张公子非凡人物,又岂会无的放矢?”

沈同芳脸色一僵,终究不敢再说,只得收回折扇,面带勉强笑意,退到一侧,却是心中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