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归家

厅中人已散,茶香犹在。

陆思源送茶归位,却并未离去。他站在太史延案前,沉默片刻,终是低声开口:

“监正大人,今夜便不绕了,我想请个旨……暂还苏州。”

太史延抬眸望他,神情如常,只淡淡问了一句:“为何?”

陆思源垂首,不复方才的倨傲与不忿,声音却比平时更稳些:

“苏州陆氏,如今江南四行之中已为末席。非是家道不济,实因家主年迈,而长子不在堂前。”

他停了停,语气低了一分:“家中上下,眼下无主心骨。若我还留在京中做些无见之事,他日怕是连祖祠都无人守得住。”

太史延默然,指间缓缓旋着茶盖,许久才道:“你心里怨过我吧?”

陆思源一怔。

太史延却没有等他说话,自顾道:“当年你殿试文章甲等,兵法策论又极有新意。若非范修案中有人换卷,今日坐在翰林、兵部之人,也许就是你。”

“我本想留你在司天监,避一避风头,也好养气等时。”他轻轻叹息,“只是这地儿,庙太小了。”

陆思源咬了咬牙,终是低声道:“思源不敢妄怨。但……我陆家不能亡在我手里。”

太史延终于停下茶盖,看了他许久,才缓缓点头:“去吧,朝中自有规矩,我会替你写一封引文。”

“你这不是‘辞职’,你是‘暂归乡里,料理家务’。”

“将来若江南局势有变,若你陆思源还愿回来,司天监随时有你一席。”

陆思源抱拳,俯首一礼:“思源铭记。”

太史延看着他背影渐远,微不可闻地喃喃一句:

“也罢……你若在苏州走得够远,也许,比留在这星盘下看命运,要强得多。”

陆思源行至门前,脚步将迈出之际,忽听太史延在身后唤了一声:“思源。”

他顿住,回身躬身:“监正还有吩咐?”

太史延抬眼望他,眼神平静,语气却低缓沉稳:

“江南多事之秋,苏州尤甚。你此次南归,若真要在商政之间走一遭,有一事,还须你多留意。”

陆思源微一凝神:“请监正明言。”

太史延顿了顿,仿佛不欲言得太满,终是淡淡道:

“有人生于乱地,携天意而起。”

“此人未必身居高位,未必手握兵权,但若真是气运之子……则终归会搅动风云。”

陆思源蹙眉:“可如何判断?”

太史延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露出几分师长对后辈的柔和意味。

“真正的气运之子——你遇上时,自会知晓。”

“他行事极为笃定,步步不疑,仿佛背后有一道看不见的手,在替他把路理清。旁人见是险,他见是径;旁人畏前行,他却直入不返。”

“你见他的人时,可能不会立刻生疑。但你回头看,就会惊觉,他竟从不退。”

陆思源沉默了,良久才点头:“……思源记下了。”

太史延不再多言,只微抬手,算是目送。他看着那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司天监古老的影壁之后,才轻轻道:

“愿你南归之后,仍识得天命之光,不至被俗事遮了眼。”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司天监后院便响起了细微收拾行装的动静。

陆思源未惊动旁人,带着一箱书卷、两口沉箱、三份引文,便悄然离开了京城。

自应天至苏州,不过五日水程。

他一脚踏上苏州北港码头,首先入眼的,不是旧日街巷,不是四行商铺,而是——

沈家的旗帜,几乎插遍了整条河道的起落口。

红底金边的大旗迎风猎猎,绣着“裕”字一笔勾锋,气势凌人。岸边脚夫背心上、粮车篷布上、船头水印上,处处可见“同裕社”的字样。

“这苏州……已换了姓。”

陆思源未作多言,负手而立,略作片刻停留,正欲唤人搬箱,却忽地听到身后一阵细碎的女子笑声。

他下意识回头。

只见不远处的舷桥之上,一名女子身着素衣,眉目清清,手执一柄折扇,正与同行一男子低声交谈。那男子腰间悬刀,举止从容,面容未见清楚,却带着几分江湖气。

而那女子,正是柏家的长女,柏如晦。

她微抬眼,似要扫视四周,陆思源却已收回目光,略一低头,快步走开。

他没有上前,也未招呼,只是拽了拽披风的领子,步入人流之间。

——苏州不比京城,见面未必是时机。

陆家所在在城南旧巷,门前不冷不热,牌匾漆字尚新,左右两家早换了主人。

这几年同裕社一家独大,文和号闭门避事,通济会半隐,陆家虽未明言式微,却也不复昔日繁华。

宅门一开,守门的老仆呆了一瞬,随即惊喜喊道:“是……是少爷?”

陆思源一笑,点头:“是我。”

老仆上前一步,看着他一身布袍、眉宇沉定,不由眼眶一红,低声感叹:“一别五年,少爷……比当年结实了许多。”

“也稳重了。”

陆思源微顿了一瞬,轻声道:“这里没变太多。”

“是没变。”老仆急忙一手拎箱,一手引路,“家主时常念着您,说再不回来,这家风怕就断了。快,快进屋,家主在书房里候着您。”

陆思源背着手,踏入那熟悉又沉静的宅院,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刚入前厅,陆思源便觉气氛不对。

廊侧立着一名少年,十七八岁年纪,锦服玉带,眉目间带着一股未压下的得意。他伸手一拦,笑容却未及眼底:

“思源兄,此时恐怕不方便。父亲近日病势不稳,不宜见人。”

陆思源眉头一沉,冷声道:“我不在家五年,身为嫡子,如今竟连父亲也见不得了?”

那少年脸色微变,正欲回话,便听见帘后响起轻步,一道香风随之拂面。

一个妇人着青罗暗纹长衫缓缓走出,鬓发簪珠,容颜妍丽,神态却不温不火。

是陆家二房夫人,姓许,苏州本地大族出身,打理内宅已多年。

她目光扫了陆思源一眼,轻声冷笑:“五年不闻家事,如今回来,便想一句话闯进书房?你当陆家是你司天监的值房么?”

陆思源握紧了拳,怒道:“我娘早逝,我人在京中,你便是仗着老爷体弱,私掌中馈?陆家轮得到你这外人指手画脚?”

许夫人面色未变,语气更冷:“老爷身子不好,大夫人早逝,这些年家中铺子、库账、行商、应酬,哪一件不是我一力操持?你当你是谁?突然回来就要夺人主事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