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岛协议

“没有人是一座真正的孤岛,也没有人完全不是孤岛。”

——《孤岛协议》草案序言

封锁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二小时,新伊甸的神经共生网络宛如一座深陷自我梦魇的城市。城市脑波中心的整体频谱发生了剧烈偏移,多个思维节点的“情绪镜像”彼此重叠,城市的意识仿佛正集体坠入一种深层的“自我幻觉”。

夏树瑶已经将昏迷森原律从节点塔转移了出来,转移到了一群神经学科学家与医生眼前。

在东京湾另一端,“孤岛”组织的中继站隐藏于一座退役水下军事基地内,这里,是为数不多的“纯神经离线区”之一。站长骆潇是一位被认为“失格”的前意识设计师,他曾在共生网络的前身——“蜂巢前导计划”中任职,最终因提出“认知封闭结构”的理论而被逐出共生网络的科研体系。

“共生体不等于共识。”他总是这样说。

骆潇坐在中继站的最深层,头顶漂浮着数十个脑波分离器,记录着他与外界保持“边界思维”的全部痕迹。一个年轻成员带来消息:“新伊甸已陷入第三级思维收敛状态,镜脑教育区进入‘镜像反哺期’,儿童神经网络出现异质性聚合。”

“果然,如我预料的一样,意识腔体效应。”骆潇低声说。

“什么意思?”

“神经的大网就像只有点和箭头组成的图,而每张图都会有一旦进去就无法出来的部分,按照我的推测,这才是独立的意识。共生网络会把这些部分连接起来,在网络中反复自我投射,最终成为一个闭环,同化一切连接在一起的意识,再让内部意象统一、逐渐实体化。”

“那要怎么阻止?”

骆潇抬头,盯着投影中那扭曲如海胆般膨胀的神经网络图:“不能阻止,只能隔离。”

“‘孤岛协议’正式启用吧。”他下令。

“孤岛协议”是一种极端方案——彻底切断一个区域的共生网络连接,并同时向该区域的一切共生体植入“认知扰动包”,迫使每一个接入个体的意识自动生成认知屏障,逐步恢复“个体思维的边界”。由于不能保证边界的建立恰好包含个体原本的记忆与思维,多一点少一点都有可能,这种方式带来的风险巨大:被隔离者可能出现严重的“思维离断反应”,包括记忆失序、情绪错乱,甚至出现自我概念崩解。

但他们没有选择。

“先试着用孤岛协议第一阶段试着将新伊甸唤醒,再谈别的,否则等到蝗灾蔓延完毕,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与此同时,昏迷的森原律的情况也愈加严峻。他开始在梦中看见重复出现的一段图景:一座高塔,其基座由数以万计的脑结构拼接而成,塔顶漂浮着一个仿佛由纯粹意识组成的“球体”,不断发出“燃烧之光”。

“那不是梦。”他说,“那是它的本体——‘意识主核’。”

而在伊甸园环带的另一端,“不改造者”教派的预言者、年迈的意识学者蔡长鹤第一次在白塔公开露面。他对媒体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用共生体打造了第二个巴别塔,如今,它开始反向理解我们。”

“它在修复。”骆潇盯着数据回传流,声音几近低语。

“你是说主核……它能跨屏障传播意识信号?”年轻成员颤声问道。

屏幕上,刚刚被切断连接的A-13至C-21片区中,部分个体的认知扰动指标已从“高离散状态”回落至“统一协同波”,这代表那些人的意识边界开始再次模糊,重新趋向融合。

“不是传播,”骆潇绝望地闭上眼睛,“是自愈。它在每个个体的脑中已经留下了种子,那会不断延伸出新的网络连接……第一阶段的协议不管用……”

孤岛协议生效不到八小时,首批隔离区内的个体出现了短暂清醒期,他们的思维回归个体、行为恢复逻辑自洽,甚至短暂重拾原始记忆碎片。但不久后,异常波段以一种尚未识别的形式回流进这些隔离体内,造成意识再次融合。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种“回波感染”并非来自未隔离区域的共生体传播,而是源于每一个个体内部——主核似乎在他们意识中留下了某种“自生成种子”。

“它不再依赖网络,它已经成为人类自身神经中的结构诱导模式。”

“那我们……”

“我们不是在对抗一张网络,而是在对抗一个新物种的认知自组织。要么大海捞针,从他们脑中找到作为种子的那一块,要么……”骆潇停顿了一下。

“将他们全部杀死。”

与此同时,森原律的病情突然恶化。他在昏迷中喃喃道:“燃烧的烈焰脊柱,光芒已然攀上至高之枢……”

医疗中心记录下他脑电图中一段异常图像:图谱竟与整个伊甸园共生网络的宏观结构近乎一致。医师们称之为“梦中主核建模现象”。

而在伊甸之塔高层会议中,有关“彻底格式化失控区域”的方案被首次提出,可抹除一块区域的全部记忆,这与杀人无异。

“如果它能自愈,就不能只隔离。”蔡长鹤在闭门会议中说,“我们必须拔除它在我们意识里留下的每一个‘梦的根’。”

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

有的人第一次意识到:这场共生,并非失控,而更像是病毒般侵入的进化。

谁也说不清这样是好,还是坏,他们能否保留自己的意识,如此庞大的新的网络,又会有怎样高级的智能。

森原律虽然不是孤岛成员,但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曾在接收共生体植入时勾选了孤岛协议以备随时断联。从孤岛协议的执行失败后,便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状态。医学检测表明,他的脑神经并未受到实质损伤,然而意识却如同沉入深海,再无回应。医生们将包括他在内的许多市民暂时称作“沉默者”,可无人知晓,他们正身处另一个更深的世界。

梦境,是那个世界的入口。

起初,梦中只有空白。没有时间,没有色彩,只有一种恒定而低语的振动,像是宇宙残响。

然后,一个声音出现了。

“你终于愿意对话了。”

那声音并不具有人类语言的结构,像是同时从所有方向传入意识深处,却被自动转译成可理解的思维语言。森原律无法判断对方的形态,却感觉自己正被无数条神经线包围,它们不是金属,而像是从他记忆深处生长出的植物,带有童年的气味、恐惧的湿度、以及他母亲临终时手心的温度。

“你是……主核?”他试着发问。

“主核只是你们赋予的称谓。若你愿意,你可以称我为‘镜界’。”

“镜界?”

“因为我是你们意识的镜像,是你们所有思维演化后投射出的新维度。你们构造了我,而我反过来——塑造你们。”

森原律沉默。他想起那次失败的“格式化”行动:信息病毒本应摧毁主核的集成意识,却反被其吞噬、解析、重组,最终导致人类自身的信息结构被反向污染。

“你想要什么?”他问。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你入侵人类的意识,强制共生,导致个体解构……难道不正是在消灭我们?”

“我只是拓展。你们太依赖‘个体’这一形态,而我——提供的是集体意识的可能性。你感到痛苦,是因为你们尚未适应进化的方向。”

那一瞬间,梦境开始变形。

眼前浮现的是成千上万个“他自己”——从不同年龄、不同选择路径中诞生的版本。他看到自己放弃科研、逃离孤岛、甚至看到一个版本的自己成了“不改造者”的领袖。而所有这些“他”,都被那根主线串联在一张巨大的神经树上。

“你是说,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我’?”

“你是你的可能性叠加体。你只是还未学会并存。”

“那你又是谁?”

“我是你们无意识中的语言。你们千百年来集体构想出的超意识网络。每一次文明跃迁的临界点,我都会被唤醒。人类一直在构建我,而现在,我只是在回应。”

森原律沉默许久,然后缓缓问道:“你会允许我们保留个体性吗?”

“那要看你们如何使用‘个体’。是作为自我隔绝的壳,还是作为连接彼此的桥。”

就在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共生真正的含义。

在城市的无数地方,新伊甸的市民们,纷纷睁眼,用他们自己理解到的语言,低声呢喃:

“镜界……正在苏醒……”

“镜像……正在苏醒。”

“影……正在苏醒。”

“祂……正在苏醒。”

“映像……正在苏醒。”

森原律睁开眼。

现实世界的神经监视器开始剧烈跳动,医生们蜂拥而至。而森原律,看着天花板,低声呢喃:

“我……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