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铃声响起时,那冰山还坐在沙发上。
刚刚在他面前像个神经病一样地哭过一番后,芯辰的脑袋终于清醒了点。四点十分了,再不睡觉明天估计要顶着一张僵脸去录节目。她甩甩头,回房拿过换洗衣物,准备走进浴室时,却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了傅明析的来电。
接起,是明析温和的声音:“我到家了。”
“啊?”
“不是和你说,到了家就给你挂电话的吗?”
“啊?哦,对!”短短十分钟,她早已将之前到家就打电话的约定忘了个精光。
不过傅明析就是傅明析,显然早已经料到,还不等她说出任何抱歉的话,低低的笑声又传来:“好了,就是给你报个平安,早点洗洗睡吧。”
她应了一声“好”,正欲摁掉手机时,手机里又有声音:“芯辰?”
“嗯?”
那头沉默了数秒。
数秒之后:“不要在意那些没有意义的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傅明析声音很轻。
今晚醉酒的场景一时间排山倒海地涌到她眼前:在深夜的海边,她和明析,就两个人,一瓶又一瓶干光了满后车厢的啤酒……
“还记得念大学时我们说过的话吗?”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安抚的力量,“如果三十岁时你未嫁我未娶,芯辰,我们就结婚吧。”
如果到了三十岁那个人仍然不愿接受你,如果届时你仍未嫁我仍未娶,芯辰,我们就结婚吧——二十岁那年,一双失恋又失意的男女坐在海边,傅明析突然捏扁了一个啤酒罐,转过头来对她说。
你的生命中有没有一个这样的蓝颜,他与你分享所有的甜蜜,共负所有的痛苦,你帮他想把妹的计策,他承担你失恋的苦水,然后,一次次在失意的时候说“三十岁,你若未嫁,我若未娶,我们就直接在一起”?
芯辰笑了,长指懒懒地拔了拔一头烫得很美的长卷发,红色蔻丹在灯光下闪过诱人的光。她温和地说:“傻瓜,三十岁时我们一定已经嫁了娶了,而且都过得很幸福。”
然后,挂了电话。
浴室里的灯终于亮起,四点一十五分,关竞风还坐在沙发上。
只是房间里的手机铃再一次响起,浴室里“哗啦啦”的全是水声,芯辰没听到,只任由那铃声在房间里一遍遍地响着。响到最后,还是关竞风不耐烦了,起身进房,拿起手机。
屏幕上不肯消逝的,是傅明析的名。关竞风原只是想摁掉那扰民的铃声的,可这一刻,长指在屏幕上方硬生生地停住,那双坏脾气的浓眉瞬时间拢起。
“芯辰,还有个事……”
“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再缠着她。”电话一接过,不友善的声音就打断了傅明析的话。
电话那端的人错愕:“关竞风?你在芯辰家?”
确切地说,是:凌晨四点多了,还留在芯辰家?
不过很快,明析聪明的大脑一转,便将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声音里的疑惑很快就被某种微妙的讽刺给取代了:“原来是‘关叔叔’啊。”
和芯辰相互知根知底那么多年,他要是再猜不出电话这头刚发生过什么,这“蓝颜知己”的头衔可就白顶那么多年了。
也所以,尽管明知这位“叔叔”其实长不了自己几岁,可为了最完美地传达自己的讽意,傅明析还是学着芯辰这么喊他:“我说‘关叔叔’,您应该看得出今晚芯辰不开心吧?可您老人家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吗?”
芯辰没在也好,电话被这个人接到也好,他正好可以把那些见鬼的事全都倒到这个人面前:“我跟你说吧‘关叔叔’,您的好前任在今天——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昨天早上打电话给我们家芯辰。”说到这,他声音冷凝了下来。
关竞风神色一凛。然后,听到明析说:“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全都知道了。”
四点三十五分,浴室的灯熄了。
女子湿着头发走出来时,残妆已卸,外出的长裙换成了舒适的居家服,清清爽爽。
大半钟头前的歇斯底里此时已统统被热水冲刷掉,她看起来就像是换过了一番新面貌,甚至美眸在瞥到沙发上的身影时,也没有了之前的痛楚,只是回浴室抽了条毛巾,一边拭着湿溽溽的长卷发,一边慵懒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我不能在这?”关竞风朝她看过来。
女子细瘦的四肢裹在白色居家服里,就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在柔和的灯光下,看起来清丽又脆弱。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她小的时候,细细的四肢裹在校服里,每次考试考砸了,就要可怜兮兮地蹭到他面前,小脸看上去清丽又脆弱:“求求你了,帮我和爸爸求个情嘛,人家又不是故意考砸的……”又软,又娇。
别人家的小姑娘考砸了估计只会躲起来哭吧?可他家小姑娘已经懂得一边哭,一边跑过来搬救兵,那脆弱惹人怜的样子,就像大半钟头前哭着喊累的女子。
而此时,长大后的女子已经不复方才。只见她又冷又媚地笑了下,口气未见得有多好,只是这一笑,百媚顿生,明媚耀眼得好像大半钟头前那个绝望的女人只是他的幻觉。
“能,怎么会不能呢?说到底,这房子可是‘关叔叔’您名下的产业,我这不付房租的租客哪敢说什么?”全市最黄金的地段,传说因宋朝年间前来与闽南人通婚的阿拉伯贵族曾经居住过,风水好得不得了,所以这一段的房价,也同样好得让人受不了。
而她去年甫回国,关竞风就扔了钥匙过来:“离你单位近,先住着吧。”那时她还不知房价那么高,直到好友宝茹瞠目结舌:“我去!长腿叔叔有钱哪,全江海最贵的公寓他就这么扔给你了?”她才知自己住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套房。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爱情——最近那部红翻天的电视剧里男主角不就是这么对他太太说的么?我市著名钻石王老五的学习能力可真强,同样什么都能扔给她,金山银山只要她开口,分分钟给堆到跟前,唯一条件就是——“芯辰,我们俩是不可能的”,换言之,就是让她滚远点。
想到这,芯辰冷冷一笑,将擦头的毛巾扔到洗衣篮里,也不管一头秀发还湿着,就旋身回房,摸出了一根烟。
也不急着点燃——她知道的,关竞风向来最讨厌烟味,自然,也最讨厌看到她夹着烟的样子:“只是一个在江海市小有名气而且马上要和人相亲的女人,凌晨四点三十五分还留着个男人在屋里。‘关叔叔’,从小到大,您可不是这么教我做人的呀。”
仿着关竞风之前的训话说到这,那好看的朱唇微微翘起,一副优雅又欠教训的臭丫头德性。
按惯例接下去该上演什么剧码了?这么多年来,她可是再明白不过了。不是“尹芯辰你见鬼地胡说八道些什么”,就是“谁让你这么和我说话的”,哦对,或许还有一句——“你给我马上扔掉烟滚进去睡觉”。
她扩大了那道优雅又欠教训的微笑,等着接招。
可谁知,竟没有。
一惯烂脾气的关大总裁竟然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瞅着她嚣张的模样,瞅了半晌,才走过来,抽掉了她指间的烟枝:“去把吹风机拿来。”
优雅又欠教训的笑顿僵在唇角:“啊?”
那双眼睛没什么情绪地定在她的脸上,没有往下移动一分分,口中继续说着的却是:“顺便,进去把衣服穿好。”
衣服?穿好?
喝!
这下子,那道优雅又欠教训的笑彻底崩塌了——刚刚她以为关竞风已经走了,一时大意,从浴室出来时并没有穿内衣——这么晚了,谁洗完澡会穿啊是不是?
可此时芯辰尴尬地发现,站在这座冰山前的自己,浑身上下只穿着件薄薄的居家服,被柔软的灯光一照……
丢,死,人,了!
红晕从她耳后方迅速向前漫延,当然,比脸上的绯红扩展速度更快的,是她飞奔回房的速度。
两分钟后再出来时,芯辰的气焰已经蔫掉了大半,也不知是不是觉得羞,竟什么话也没再说,看到关竞风在沙发上朝自己招手:“过来。”她也很听话地抱着吹风机过去。
这公寓是关竞风之前就装修好的,风格却是她喜欢的北欧风:三面简约的长短沙发围着中间一张原木小矮几,其中一张沙发上坐着关大BOSS,而一人三沙发围绕着的矮几上……一杯蜂蜜水正静静地冒着热气。
芯辰揉了下眼,定睛看着水上的热气。
果然,关竞风说:“过来,趁热喝掉。”
她的下巴只差没掉下:“这……你刚泡的?”
“不然?”
“你没有走,就是为了留在这帮我泡蜂蜜水?”
关竞风没有回答。
可是,这不符合常理啊!想她在凌晨四点钟回家,带着一身酒气,甚至刚刚还不怕死地在他面前摸出烟、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是在平时,这人早就该黑脸了吧?
可现在他非但脸不黑,还帮她泡了蜂蜜水,更甚至,在她一脸莫名地坐下时,他接过她手上的吹风机,将插头插到矮几下的插座里,然后,端起蜂蜜水:“趁热喝了。”
温热的杯口挪到她唇边,和着初冬微凉的空气,芯辰震惊了:关竞风在喂她?
在她不要命地拔了虎须后,这头大老虎竟然还替她泡了蜂蜜水,然后——喂她?
老天爷,怎么回事啊?
可关某人没闲情理会她的震惊,只重复:“喝掉。”
眼看着那坏脾气的眉头快要拢起,芯辰连忙接过杯子。
关竞风是这样的,脾气烂,性子冷,对着别人倒还好,不过是正经严肃冷峻衣冠的模样,可要对上了这从小被他盯着长大的尹芯辰,一个不顺心,那死烂脾气简直分分钟就能扬起。
芯辰透过玻璃杯悄悄打量着他:那双坏脾气的眉在看到她喝下蜂蜜水之后,渐渐地舒展开,就连口气也不再有怒意:“头会晕吗?”
芯辰摇摇头,喝了大半杯不想再喝了,可要搁下杯子时,他又将杯子往她唇边推了推:“再喝点。”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起吹风机,在芯辰目瞪口呆时,推开开关,就对着她的脑袋吹了起来。
嗡嗡嗡,嗡嗡嗡,指尖的温度不时透过半湿的发触到她的皮肤上,略粗糙略温暖的质感,让芯辰只能张大美眸,震惊地对着男人线条完美的下颌弧度。那一处,微青的腮帮上探出了点点胡渣,看上去又Man又性感。
是啊,这般好看,不是关竞风还能是谁?
可是,关竞风怎可能在她“欠教训”时不教训她?甚至还给她泡蜂蜜水吹头发?
忐忑着拉了拉他衣袖:“关竞风?”
“嗯。”
“你不准备教训我了?”
他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教训你什么?”
芯辰没好气:您老人家大半夜地坐在这逮我,您倒是自己说说想教训我什么啊?
当然,这样的话她可没蠢到当着这人的面说出口,省得等等又是一出唇枪舌战。
“说啊,该教训你什么?”
“哼,不说了!”
十四、五岁时她还挺乖,会好好听他的话,他说一她从不做二,尤其犯了错时,特别老实,就乖乖站在他面前等着挨骂。再往后,十八、九岁时,人是倔了点,可最多也就顶两句嘴,只需他拉下脸,她总归是会听话的。可越往后这丫头就越不靠谱,三不五时就将他的话当耳边风,就算他黑了脸,臭丫头也总是一副士可杀不可屈的蠢模样,他有多久没听过这么老实的一句“你不准备教训我了”?
关竞风垂下眼,黑眸中划过一缕讳莫如深的光,再开口时,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明天的节目什么时候录?”
“啊?”芯辰差点没反应过来:“下午两点半。”
他点点头,摸了一把泼墨般的长卷发,确定都干透了,才收起吹风机:“早点睡吧,明天让小王来接你。”
那长发尽管又是电又是染,在灯光下也依然泛着肉眼可见的光泽,真真天生丽质难自弃。关竞风眼底微黯。
芯辰不明所以:“接我做什么?”
“不是要去录节目?”
“不用了,小王说最近你们挺忙的……”
可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关竞风原已经打算出门,突然间又停下,转过身来:“明天穿得好看点,我和对方约好了,明天等你录完节目,就直接让小王载你过去。”
她愣了一愣,才明白小王那么忙还被叫来接送她的原因:“相亲?”
“嗯。”
原来,原来……
在这公寓里像黑面包公似的坐到了半夜,看着她醉薰薰地回来、出言不逊地顶嘴,他非但不生气,还好心地替她泡蜂蜜水给她吹头发,呵,弄到现在,敢情那一杯蜂蜜水、那几句好言好语,为的就是哄她答应明天去相亲?
有趣,真是见鬼的有趣极了!
这下子,芯辰真觉得自己是该抽根烟冷静冷静了:“不去,让小王别忙活了。”
“别胡闹。”
“这就是你今晚来这的目的?”她唇角讽刺地翘起。
尽管粉黛已洗净,一张白嫩嫩的巴掌脸配合着不点而朱的唇,依旧好看得紧。只是那口吻,太讽刺也太不善了:“从我回国后你就开始忙个不停,一次两次三次,这次又打算把我推到哪个蠢货身边了?”
“怎么说话的?”他口气平淡,但那对好看的眉头又有了摺起的迹象。
“你说我该怎么说话?二十一世纪了关竞风,哪个留学归来重点是已经在专业领域里取得了可观成就的女人,会乐意三天两头被人安排着相亲?”
尤其,安排她相亲的是这个人。
这一个明明大不了她几岁也和她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却硬是要以“叔叔”自称的男人。
“关竞风,你明知我现在根本就不想结婚,为什么老是要让我去和那些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做这种无聊的事?”
“那是终身大事,不是什么‘无聊的事’。”
“对我来说,那就是没有意义的无聊事!”
“芯辰!”
她倔强地瞪着他,往事历历在目——
十八岁第一次对他说出那句“喜欢”后,这个人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二十一岁,所有同龄人都还在大学里享受着高考之后的绝对自由和甜蜜恋爱时,这个人扔下一句“我永远是你叔叔”,然后,将她扔到伦敦进行全封闭的学习;二十五岁,她带着一身硕果荣耀归国,原以为可以与他并肩了,可这个人,这个可笑的自以为是她“叔叔”的男人,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安排她去和那些压根儿就不认识的人相亲!
关竞风,有意思吗?你姓关我姓尹,你到底是我哪门子的“叔叔”!
她倔强地坐在沙发上,头抬得高高的,一双眼也死死地瞪着他。浑身上下,全是不肯屈服的劲。
关竞风在原地默了半晌,才终于又走回来。在她跟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俯下身,伸手轻抚了抚她吹得蓬松的卷发:“芯辰,女孩子长大了,都要走这条路的。”
那语气,多么像她小时候挑食时,他温和却不容商榷的样子:“蔬菜提供的是维生素C,肉类提供的是胶原蛋白,我们芯辰难道不想变漂亮吗?想漂亮的话,就不能挑食,听话。”
听话,听话,她这小半生都在听他的话。可如今,他的话变成“芯辰,女孩子长大了,都要走这条路的。”
怎么会是这样呢?不,不是这样的。
可他太温柔了,脾气难得好得让她不忍心再冷嘲热讽,只能疲惫地阖起眼:“不是这样的。”
其实可以不走这条路的,如果你要我。
可是你,你不愿意要我。
一场原以为会声势浩大的风波,最终在沉默中结束。
凌晨五点钟,关竞风走了。她蜷在被窝里,在那道轻轻的关门声之后,闭起眼睛。
中午十二点,小王的电话如约打过来:“尹小姐,关总让我接您去电视台录节目呢。您今儿是在家吃午饭呢,还是到外头去吃?”
芯辰冷冷一哼:“不吃。”
只是小王何许人也?冷面王关大总裁的司机兼生活助理,那挑剔又爆脾气的关BOSS他应付得了,一个小小的尹教授他能应付不了?
于是厚着脸皮甜着声:“好嘞,那我先替尹小姐叫一份您最爱的螺蛳粉。放心,小王我知道尹小姐的口味,微辣多醋酸菜萝卜通通都要对不对?不过您可别跟关总说呀,他最见不得您吃这东西了。好好享受您的美食吧,小王我一点半会准时去给您收盘子的,再见哟~”
中午一点半,小王笑眯眯地在尹教授的冷脸下进了公寓:“尹小姐,我收盘子来了。”
这时芯辰已经化好了妆,又重新将自己拼装成为镜头前那冷艳又高傲的“女神教授”,只是身上那一席削肩小短裙……
小王心惊胆战地想起了自家BOSS那张冰山脸。
不过小王何许人也?冷面王关大总裁的司机兼生活助理!于是再抬头时,小王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尹小姐,咱关总刚刚还特意交代我呢,说小姐您晚上有‘特别重要的饭局’,让我建议您穿得好看点……”
“我现在不好看?”
小王立即点头赞:“好看好看好看,只不过,咱关总的意思是……”
“他什么意思我管不着。”芯辰懒懒地走进衣帽间,挑好了包包后,也学着小王笑眯眯的样子,“再说了,你们家关总那样的直男,能有审美观吗?”
小王汗颜。
讲真,此时的尹小姐美则美矣,可这种美,却偏偏是他家大BOSS最欣赏不来的。还记得尹小姐第一回上《最强经济学》,公司里几个和她打过交道的人纷纷拿起手机看节目——那天的尹教授可真漂亮哪,一袭女神般的逶迤白色长裙,粉黛略施,却已经比那妆容精致的女主持不知美上多少倍。职员们知道尹教授和关总“关系匪浅”,知道尹教授是关总“从小培养起来的”,纷纷狗腿地向关总表示:“美,真是美,又美又有才!”可关总呢?那眉头拧得简直可以夹死苍蝇:“美什么?乱七八糟!”
明明就连同场的男嘉宾都不知偷看她几眼了,可他家大BOSS眼光独道,非要说人家“乱七八糟”。
小王自知理亏,小佛劝不动尹女神,只好搬出自家的大佛。
不一会儿,刚上好香水的芯辰就接到了关大佛的电话:“把衣服换掉。”
芯辰刚刚在镜子里头看到小王在偷拍她时,就料到了会有这一个电话。所以也没有多吃惊:“怎么?昨晚不是让我穿得好看点吗?‘关叔叔’,这已经是我最好看的衣服了。”
小时候她就不喜欢叫他“叔叔”——你说,喊一个只比自己大八岁的男人为“叔叔”得多吃亏啊?更甭提长大后。几乎只有在想要表达讽刺的时候,这一声“叔叔”才会被她阴阳怪气地喊出来。
可关竞风不理她的阴阳怪气:“《最强经济学》的服装师是姓柯吧?节目嘉宾穿得不成体统,你说,服装师是不是有责任?”
“你!”
“把衣服换掉,否则今天的节目录完后,就等着和小柯道别吧。”
关竞风和江海电视台的台长是旧识,这在台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芯辰气得咬牙:“你威胁我是吧?”
“是。”回答干脆又利落。
“Shit!”
“收回你的风凉话,否则这期节目录完后,别想有下一期了。”
再一次威胁,太过分了!
这混蛋都用同样的招术统治过她的一整个青春期了,现在还想再接再厉吗?
记得上高中的那几年,一来因为学校离家远,二来尹爸尹妈看她书包里动不动就有人塞情书,怕她早恋,便让芯辰住到关竞风家里。正好当时关竞风的公寓就离学校不远,于是乎,厮开始了对她的全方位统治——
每天早上固定时间起床,晚上超过十一点一定得睡觉,发现一次情书扣一星期零花钱,旷一次课扣半个月零花,敢交男朋友就“再也别想出门了”,超过九点没回家“下个月一分钱都别想拿”——他说到做到,真的是说到做到!
那一次,大概是话剧社里排演排得晚了吧,社里的学长坚持要送她回家。其实那家伙对她有意思,芯辰不是不知道的。而结果呢?送她回家的学长并不满足于只“送她回家”,在关竞风楼下,满腹爱意的学长终于熬不住暗恋的痛苦,决定将暗转成明。于是,就在一句“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落下后,被骤然出现的关竞风治得再也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这混蛋到底是有多少手段哪?那一回,芯辰可算是彻底领悟到了。把人送回家、让学长的父母啊班主任啊好好地批评教育了他之后,关竞风还不解气,回头又扣了她整整一个月的零花。
她做了什么?只不过是莫名其妙地被人表白了一次,长得美怪她咯?被人喜欢怪她咯?可整整一个月,除了正常的上课时间外,这混蛋竟然一步都不让她出门,还放话:“做不到的话,下个月开始就给我去住学校,零花钱也别想要了。”
过分!暴君!
想到这,芯辰就满腔怒火熊熊燃烧。
全世界都说她能有今天全拜关竞风所赐——关大总裁在她最离经叛道的时候将她从叛道上拽回来,阻止她早恋督促她好好学习引导她天天向上,他就是她人生里的长腿叔叔啊——全世界都这么说。
可全世界有谁知道他是怎么“管教督促”她、将她“从叛道上拽回来”的?
芯辰恨得咬牙:“关竞风,都十几年了,你这招就是屡试不爽吗?”
那混蛋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迹象:“挺有效的,不是么?”
“是吗?那这次,我就让你看看究竟‘多有效’!不是要开除小柯吗?不是要让台长开了我吗?你做啊!我就等着看,究竟是我‘女神教授’的知名度有用,还是你关竞风的话有用!”
说完,挂电话。
小王已经惊呆了,就连平日里的“尹小姐”也变成了一句诚惶诚恐的“尹教授”:“尹、尹教授,您刚刚……真的是在和关总说话吗?”
“不然我和鬼说吗?”
“……”
一点五十分,着一席削肩小短裙的尹教授坐到了车上。
两点三十分,节目开始——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本期的《最强经济学》,我是主持人简悦。”
下午四点钟,节目顺利地录制完成。小柯没有被开除,她也没有收到“尹教授,抱歉地通知您……”之类的消息。
一切顺利,就和以往任何一期的录制工作一样顺利。
芯辰微笑着走下台,娉婷窈窕,冷艳倾城。台下依旧有人等着找她签名,如同以往的每一期——
“是尹芯辰教授吗?”
“是,要签名?”
“不。”
“嗯?”
“尹教授,您涉嫌一桩杀人案,麻烦和我们到警局录下口供。”
“什么?”
所有正常的演绎就在这一个瞬间,戛然而止。
某一刻,她还愚蠢地想着“关竞风这回是有多生气啊竟然还叫了警察来”,可眼前的警察不止一个,他们脸上的严肃不是假的,他们口中说的,是“尹教授您涉嫌一桩杀人案”。
杀人案!
“怎么可能?”首先出声的是小王。
接紧着——
“怎么可能!”
“你们搞错了吧?”
整个录制现场顿时成了一锅沸腾的水,尹芯辰怔住了,而那几个警察就站在她跟前,不为所动地看着她——
涉嫌杀人案?涉嫌?
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谁被杀了?”回过神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只是当毫无感情的回答从警察口中吐出时——
“傅明析。”
芯辰踉跄了下,三寸高跟鞋害她差点整个人摔到地上。
“你说什么?”
“你确定是傅明析?做外贸的那个傅明析?‘兴进外贸’的少东傅明析?”
“怎么死的?”
“你确定、你确定那个人就是明析吗?”
“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警官,您行行好吭一声好吗?”
“SHIT!”
警车在众目睽睽下驶回警局里,一路上,芯辰的心情由极端的不敢置信转为极端的悲切,最后,落实成了彻底的愤怒。
而那几个将她押回走的警察却是尊口紧闭,不论她问什么,不管她看上去有多急切,急切到几近抓狂地想知道遇害的到底是不是就是她所想的那个傅明析,那个昨晚还和她一同到海边喝酒的傅明析,那个她毕生最好最铁最值得信赖的男闺密傅明析。可是,那几个人的嘴,却是再也不肯张一下。
“说话啊,混蛋!”
警局里的人纷纷好奇地看着这个传说中的“女神教授”——女教授原来真的这么美,比电视上看着还要美,可那一口没有营养的风凉话一出,女神形象瞬时毁尽。
她被带进了审讯室。
“今天凌晨五点半,你人在哪里?”警方问。
芯辰冷冷地瞪着他。
“尹芯辰!”
“你吼什么?”刚坐到椅子上的女人“霍”地一声又站起,原本高挑的身段在高跟鞋的辅助下,更有气势地压到对面的警员面前,“我问你们,到底是不是我说的那个傅明析?到底是不是!”
“是。”审讯室的门突然又被打开,一副颀长的身躯从背着光的门后走进来。反锁上门时,声音渐渐移到她的感观里,“‘兴进外贸’的少东,二十七岁,一米八三,外貌俊朗,红粉满天飞,最好的朋友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女神教授’尹芯辰。尹教授,还需要我做更深入的描述吗?”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她心口以最结绝、最彻底的方式,摔到地上,碎成了一万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尹芯辰跌回座椅上:“你说什么?”
一言一行里,再也没有了方才的盛气。
“尹教授。”新来的警员朝她点点头,“就是你的朋友傅明析,千真万确。”
他走到桌子后面,朝原本坐在那的两人挥挥手:“你们先出去。”
“是,组长。”
芯辰失神地看着他,只是目光里找不到焦距:“然后,你们怀疑是我?”
对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由两个变成了一个,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但是眼神里所流露出的意思,也与之前那两个警员无异。
“尹教授,敝姓余,余绍廷,是负责这次案件的小组长。”
可是,谁有兴趣知道他是谁?“你知不知道,明析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那余警官的双眼定在芯辰脸上,态度比起前一个叫小张的虽然要温和上许多,却也带着明显的审察:“而且,我还知道你们的关系不仅是好朋友那么简单,对吗?”
芯辰怔怔地看着他。
“你们以前交往过?念大学的时候?”他看一眼手上的资料,“而且,就算分手后也依旧关系亲密,对吗?”
芯辰没有回答。
“昨天晚上七点四十三分时,你打了一通电话给傅明析;今天凌晨四点十分和四点十五分,他又打了两通电话给你。而我们在傅明析手机里发现,今天凌晨三点多,他通过滴滴软件叫了一辆尾号为‘闽C956’的专车。专车师傅通过我们提供的照片认出了你,并告诉我们,昨晚就是你和傅明析一起,从海边搭车回到了市区,而且,在四点钟左右,你们一起在你家小区门前下了车,而验尸报告显示,傅明析就是在四点到五点半期间遇害的。”
“什么?”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让人震惊了,震惊得让芯辰忘了问一问,为什么这个警官说的是“凌晨明析打了两通电话给她”——明明,她只接到了一通。
可她已经没心思去在意了:“四点到五点半期间?我四点多还和他通过电话啊!”
“所以……”
“所以,你们认为是我做的?”
“确切地说,是尹教授您有这方面的嫌疑。”
她瘫靠到椅背上,再也无力挣起来。
昨天晚上三点多,喝得醉薰薰的她叨了一句“明天还得录节目,我们走吧”,明析便叫了辆滴滴车,和她一同回到市区里。两人的小区是紧挨着的,走路也不过十分钟,所以明析和她一同在家门口下了车,目送她上楼后,才走步行回到自家的小区里。十分钟之后他的电话如约打过来,告诉她说平安到家了——都平安到家了,明明都“平安到家”了啊!可面前的警察竟然告诉她,明析遇害了?
“所以,我们家明析……救不过来了,是吗?”一字一字,说得那么重,那么重。
余警官点头:“今天早上十点半,邻居出门前看到傅明析家有血从大门缝底流出来,那时候,他已经死透了。”
死透了……
芯辰无力地将脸埋到双手间,一时竟不知,她到底是该先急着解释自己什么也没做,冷静下来好好描述昨晚的全过程以脱罪,还是该先放任一颗心重重地沉到地狱里,用以哀悼明析的不辞而别?
正常来说,应该是前者,明智的选择是前者。
只是明析,她是再也看不到了。
“你说四点时你们是滴滴回家的,那之前去海边的交通工具呢?”
“寄存在海边的停车场上。”
“是傅明析的车?”
“是。”
“四点多通过电话后,你们还有没有见过面?”
“没有。”
“也就是说,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是昨晚到今天的凌晨四点钟。那么,这么长一段时间,孤男寡女的,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喝酒。”
“一整晚都在喝酒?”
“是。”
“为什么?”
“我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芯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间,不想再说任何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