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更人未眠

夜风贴地而行,像猫爪一样扫过宫墙根,掀起几片枯败的木槿叶。月不明,星不亮,天色灰得像被人洗过的墨缸水。

石板路湿了一层露气,走在上头不响,只有灯笼里火苗偶尔“噗”地抖动一下,把影子在墙上轻轻一抹,又缩了回去。

林郁拎着那盏灯,一步步从西角绕过,穿过偏井边,过旧仓房,脚下稳得像是踩着尺子。

灶房一旬一轮夜更,这一旬本不该轮到他。更簿排得明明白白,写着三喜、王六、福旺、罗子、老刁。

昨晚临更前,却有人说:“赵管事那边调了,换个脚底不出声的。”

于是他就站到了外头。

没人说那人是谁,没人问换的是哪条线。

这事若发生在旁人身上,多半是临时换人。

可落在他身上,就不是换人——而是落子。

林郁没问是谁调的。

他只知道,有人,在棋盘的角落,悄悄下了一手封角。

不是直打,不是攻杀,是先伸一子,压着他的位置——试他应不应、慌不慌、怎么应。

灯火晃了一下,映在地上一斜一斜。他记起小时候在林家村后院,爷爷的那副油布棋盘,棋子有的磨圆了,有的被他啃了边角,却一颗不落。

“别光看你眼前那块地。”爷爷教他,“棋盘十九路,角是定式,边是转换,中央才是杀心。”

“你只盯着一隅,那不是在下棋,是在掰手指头。”

林郁忽而轻轻一笑,笑意极浅极淡,不到眼底。

这一手封角,下得不差。

调他夜更,不是惩戒,也不是奖赏,而是把他抽出原来的位置,让他离开他那盏熟得不能再熟的灶火,离开那口每夜都被擦得发亮的铁锅,离开那群刚刚开始与他有几分言语往来的小太监。

让他失去“连结”,也失去“屏障”。

这就是第一步——脱势。

林郁转过一处走廊,灰砖墙在灯下发着湿光,地上踩碎的两瓣腌梅花被风卷着贴到他鞋边。

他俯身,将一片梅瓣夹起,放入袖中。指腹微凉,却带着一丝酸气。

这是今天傍晚御前点心里用的调香。若不是他注意到了,现在还该在火盆底下灰成泥。

他继续往前走,巡过杂粮库的时候,听见远处有人低声说笑。

“你说的那个……真是灶房出来的?”

“怎会有假?当初抄本子的人,我亲眼见他写的。可惜后来不见了。”

“现在这年头,谁都想捞人。能识药材的,再干净一点的,哪儿都抢着要。”

“怕就怕……净没净,都不知。”

声音在风中断了,他灯火照过去,却只见拐角下碎叶一片,连人影都没留下。

林郁没追。

他将那盏灯轻轻举高,光芒在墙角浮出几道浅痕——像是有人站过的脚印,脚尖朝外,未走远。

他想了想,低声念道:

“不抢先手。”

围棋里,有时候你不下,是为了让对方下出形。

你给他一线,他就自以为得了厚势,形将全盘。

可他不知道——你已认他形,弃他角,待他破绽。

林郁走回主路,顺着宫墙贴着影子走,一边心中轻轻翻着这一局:

他的小灶被人盯上,是显势;

被赵奇敲打,是退手;

被换夜更,是脱角;

他今夜听话、不出声、不追问,是藏势。

围棋里有句话——“厚势不动,弃子不惜。”

林郁知道自己就是那颗被人试着弃掉的子。

但若那人下得不够狠,他这一子,将是——借势转关的“劫点”。

他捏紧了袖中那片腌梅,眼底浮起一丝凉意。

他正走神想着棋路转换,步子不快,身子却微微侧了半寸——那是他的“落子时习惯动作”。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咳。

声音不重,却像寒露落在水面,打断了所有回旋的波纹。

林郁脚下一顿,回头,灯光掀开一道微黄帘影。

檐下的角落,有人也拎着一盏灯,站得笔直。那人比他稍矮些,嘴边有颗痣,五官清秀却眼神藏着点子怯。

是夜更队里的另一人——叫魏初九,平日寡言,从不插话。

林郁盯着他,心思瞬息转了七八回:

——他站这儿多久了?

——他看我停步,是觉得我有事,还是没注意?

——他的灯举得这么稳,是怕风,还是怕我?

两人对望半息,魏初九先开口,声音不高:

“刚才……你好像走得有点远了,东廊那边,不归这一段。”

林郁笑了笑,眉眼温顺,语气软得像炉灰上的薄油皮:

“风小,我多绕了半圈。今夜冷,怕灶屋那口风管结湿气。”

魏初九点点头:“也好。”

他没再说别的,只低头挪步往另一条角道走,背影沉得像是被风压着。

林郁看着他走远,盯着那灯影在砖缝上跳动,直到没入黑暗。

片刻后,他转身走回主路,脚步略微加快。

刚才那句“你走得有点远了”——不是提醒,是记号。

说明魏初九也在看路线。

林郁心中一颗棋子轻轻落下。

那就更要装作“我不在局中”。

夜风卷着檐角的湿气,不重,却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两人并肩走着,灯火晃着影子,魏初九像是走得有些乏了,提着灯的手换了两次,才慢慢开口。

“林郁,你家里人……还在么?”

林郁看他一眼,见他眼神坦荡,便收回目光,道:

“早没了。”

魏初九点了点头,没有说“节哀”,也没有安慰。

过了半晌,他低声说:“我也是。进宫那年,我娘刚走,我爹赌了债,把我送来的。”

林郁没出声,只是听着。

魏初九似乎怕他觉得烦,又笑了笑:“我不是故意说这些的,就是……巡夜太静了,有点冷,想找人说句话。”

“没事。”

林郁语气轻,“小时候我爷爷带我住在村头,那会儿冬天冷,屋里点不起炭,就在灶灰里埋红薯。早上挖出来,皮都裂了,喷香。”

魏初九咧嘴一笑:“你爷爷好,会过。”

“嗯,会过。”林郁淡淡地应着,“就是活得不久。那年夏天热得早,他中午下地,晚上就走了。”

魏初九安静了好一会儿。

然后忽然道:“你要是还在村里,说不定现在娶媳妇种地,早都有孩子了。”

林郁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

魏初九又笑:“我爹说我这张脸,像我娘。要是没进宫,可能也真能讨个老婆。”

这句话说得不带自嘲,反而有点温温的倔强。

林郁听着,嘴角像是微微动了一下,又像只是被风吹了一点。

“你以后想去哪儿?”魏初九问。

林郁想了想,说:“活着就行。”

魏初九笑了,点点头:“也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走过那口不常用的废井时,林郁悄悄往里瞥了一眼。

井里黑得像个没出口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