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树

2009-4-7 23:22

一月,我又收到阿树寄来的包裹,打开包裹,海风从北海扑面而来。

阿树,我的朋友。

认识阿树要从1993年说起。

在北海的历史上,这应该是浓墨重彩的一年吧。在开发沿海的浪潮中,北海成了一个热点。刚大学毕业不久的我也挤在这股热浪里,独自背着行囊,踏上寻梦的流浪。

到北海的第二天,顾不上找工作,海对我的诱惑,使我一路朝着银滩寻去。在银滩的海边,走走停停,我漫步赏海。因为有爱照相的毛病,踏着海,我因为没有相机而心里发慌,想狂照!一路上都有很多拍照的人来兜售生意,因为是一个人,有强烈的戒备心,我假装不照,没敢理睬他们。这些人中,阿树是其中之一。

阿树,三十岁左右,黑黑的脸有些圆,典型广西人的长相,她笑起来整个面部都看得见。她戴着海边才有的那种竹编草帽,上身穿白色衬衣,裤腿挽得高高的,手里拿着相机,用她广式的普通话,“小妹妹,你一个人啊?在海边玩要注意安全,今天浪大,不要走得太深啦”,她的话让我感到很安全,她的笑让我感到很亲切。

由此,我试着答她的话。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告诉她,我要拍两个胶卷的照片!这两个胶卷在当时的年代是吓人的,阿树因此也给了我在当时绝对的低价。于是,我们边照边聊,阿树可以准确地理解我的表达,抓住我兴奋的每个瞬间,每个片段都与海亲密接触。72张照片在我没来得及完全体会之前就结束了,我不能再照了。

这时,阿树也停下手里的活,不再兜售,只是一路跟我说北海、银滩,还有白虎头,我信任地跟着她,一直走到很远很远的海,欣赏着只有当地人才看得见的银滩的海。阿树跟我说着关于海的故事,满足了我对海所有的好奇与幻想。我知道阿树住这里的白虎头村,有两个女儿,以照相为生。阿树知道我是独自到北海闯荡的女大学生。

临走,阿树叫我下次去银滩一定要再找她。

第二次见到阿树,也是在银滩,那是三个月后。我决定离开北海,于是去告别银滩,告别海。阿树还在那里照相,顶着烈日。见到我,阿树真的很亲热,如老朋友,让忍着离愁别绪的我感觉很亲、很暖。知道我要离开北海,阿树放下手里的生意,坚持带我到她家。她说,一定要让我知道她家,这样,下次如果还来北海,我就可以找到她。阿树领着我,沿着银滩一直北走,在离开人群越来越远的沙滩上,我再次认识银滩,走进银滩,走近阿树。

阿树领着我走进白虎头,一个小渔村,到处晒着鱼,散发着海的味道。第一次,我这么近距离地看晒干的海,海边的生活,我不停地问这问那,那好奇,不亚于第一次见海的洋溢。

阿树家在路旁,是木结构平房。进门是厨房,中间摆放着饭桌,上面有几碗盛好的稀饭,一碟小菜,一盘煎鱼。进去是客厅,简简单单的几张椅子,没有多余的家具。阿树的两个女儿:春梅,小学二年级;春娜,9月上一年级。见到我,两个小姑娘有些认生。阿树的老公姓张,她让我叫他二哥。二哥不高,很瘦,也很黑,留着浓密的小胡子。见到我,他也热情,知道我是来告别的,他没有更多的话,转身往海边去。阿树说,他抓鱼去了。

就这样,我如贵宾,受到阿树一家的款待,二哥打了鱼、捉沙虫、抓海耗子。这一顿饭,老实说,是我在北海几个月来吃得最奢侈的一顿。两个女孩也慢慢和我亲近,她们用所有的热忱给了我最高礼遇,几乎倾其所有,我可以感觉得到。

我走了,带走他们一家宽厚的心,还有阿树的地址,从此离开北海。

以后的日子,翻着阿树为我拍的精彩照片,想着那一段青春的精彩岁月,我一直记着阿树,一直保持着与她的联系。

阿树写信说她不照相了,在村委会上班。两个女儿都在上学。二哥在一家鞭炮厂上班……我们的信就这样通着,每个春节,我给阿树寄明信片,也告诉她我的生活。我的家人、后来的先生,他们都熟知我有个朋友叫阿树。

因为疏忽,我一度失去与阿树的联系。

十年后,就是2003年,我第三次见到阿树,还是在银滩。

这次不同:我和先生带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去看海,去看阿树也是我此行的心愿。

凭着当年的那点印象,我找到白虎头村,找到阿树家,她不在。我找到村委会。当我走进办公室,阿树竟然一眼认出我来,我俩当即拥抱,她的惊喜、我的欣喜感染了在座所有的同事。阿树介绍我是贵州妹子,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来与我握手,原来,阿树常与他们说我,她办公桌的玻璃板下还压着我几年前寄的明信片。

阿树坚持要我们住她家。阿树腾出最好的一间房。因此,我们的北海之旅就从阿树家开始了。

我们住在海边的阿树家,细细体味着海的朴素,从朴素中看海的起起落落:凌晨4点,阿树一家和我们步行到天尽头迎接海里日出;傍晚,我们坐在海边数日落,等海上明月升;起风的时候,我们站在沙滩上,沙如轻纱薄雾一样从脚下向远方柔曼地过去。关于银滩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景致,阿树都带我们经历了。

阿树用最自然、最真情接待我们,用“盛情”两个字是盛不下的啊!那一年,春梅读高一,春娜上初二。三岁的女儿与两个姐姐在海里的笑醉斜了夕阳。

慢慢地,阿树告诉我,春梅因为出色,前年代表学校到日本交流,春娜性格开朗,像她。二哥爱上六合彩,爱喝酒。家里所有开销全靠她在村委会的薪水。在村里,因为是两个女儿,她会受很多委屈,有时还来自二哥。说着这些,阿树都是笑的,还好,女儿都很优秀,这一点就足够支撑我,阿树如是说。我说不出很多安慰她的话,只是在临走前给她女儿买了些书,尤其是关于英语的。细心的先生悄悄买了些米、油留下。

那一年离开北海,阿树知道我们一家热爱海鲜,从此每年临近春节,我一定收到她寄来的包裹,每每打开,都有海风扑面,咸咸的味道,还有阿树朗朗的笑。我也试过给她寄些我们的特产,但是,阿树她们不适应,后来我换成别的方式。

这些年,因为有手机,我与阿树的书信少了,只坚持每年的贺卡。记得那次给她电话,阿树在那头轻描淡写地说二哥赌六合彩输了很多,他喝酒,打女儿。为了女儿,阿树一直很苦地撑着家,她始终勤勉地工作,因为心中有想望:要让两个女儿上大学。那一年,春梅读高三。春梅性格中有忧郁,这是阿树不放心的,我保持着与春梅的联系,用我的经历和经验引导她,仿佛这是我可以为阿树做的最好的了。其实,说着这些,阿树在那头都是笑着的,阿树朗朗的笑,让我望见海,望见那朴素的海。

春梅呢,考上了广西最好的大学,是白虎头村的第一个大学生,阿树没有来得及喜悦,因为她还要让春娜上大学,村里人不理解。春娜真的也到大学去了,她们都像阿树期望的那样成长了。为了两个女儿读书,阿树一直住着我第一次去过的房子,村里人都盖起了大房子,但阿树没有。

可是,二哥也没有喜悦。女儿骄人的成绩不能给他慰藉,相反,春节时,他的粗暴让春梅几度昏厥,送医院急救,春梅比从前更忧郁,到了令阿树揪心的地步,曾经一个学期她只用500元生活费。我几乎是含泪地给春梅寄去一些。

我只是浅浅地给阿树一些支持,却赢得阿树每年对我的惦记。那些海鲜,有阿树自己买的,有朋友送她的,那是阿树自己舍不得吃、一点点晒的,每次打开包裹,除了感动,我还有愧啊!

屈指数来,与阿树相识十六年,我心里始终保持她的笑,那是来自海的宽宽的笑,或许有些许咸,她的笑,伴她走过她自己,走过她的生活,也走过对女儿的支撑。每次,她都把那些难说得很淡,却笑得很浓;也许,阿树只是渔村的一个普通人,她让我看见的是一片海,那么那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