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潜心笃教 时闻花香:一个教师的教育札记
- 张晚艳
- 5883字
- 2025-04-24 17:42:00
拨一卷青书——英伦访书记
2013-4-7 01:22
书对我的青睐由来已久。再把这点素缘续到英国,也算是一点情钟,一缕旧香。
原本告诫自己,在英国不买书,这个决心是下了的。一是贵,英国书贵是有名的;二是重,回国行李重量有限制。
在雷丁求学初期,我是真的只读书不买书,这也是为什么我的中午一直泡在学校图书馆不敢懒惰,而且还游离在雷丁大学主校区图书馆与雷丁市的市图书馆。原以为这样,我就可以了一段只读书不买书的心结。
我忍了很久,直到去牛津大学。
在去牛津前的晚上,我在网上查了牛津的介绍,其中一个吸引我之处就有它的百年老书店:布莱克韦尔书店(Blackwell's)。
我原本就是一个教条的人,在牛津大学城,拿着昨晚做的功课,将日记本上的每一个景点、每一个细节逐一走到,最后按照我的笔记,从皇家麦尔大道(Royal Mile)到卡斯希尔路,穿过劳恩马卡特路,再经海尔街,最后来到布莱克韦尔书店。
布莱克韦尔书店建于1897年,源于“Blackwell先生的小书店”是自学成才的Benjamin Henry Blackwell创办的,当时只有12平方英尺,如今藏书25万册。从外面看书店蓝色双开门略显破旧,油漆也已斑驳,走进书店,里面不大,只有三间小屋,与国内众多书城相比,布莱克韦尔书店的店面只能用狭窄形容。书不多,人也稀疏,远远不是我的想象,颇有失望。浏览了一遍,没有找到我想看的书。于是我向店员询问,她给我指了一条通道,直通地下。这一走下去我被震撼了,地下书店有三层,围成方形模样,中间是个天井,里面幽深宽敞,有各种矮小的沙发或书桌,书架错落有致,站在上面俯瞰,一个书的深渊,四壁是书,灯光+书香+历史,那百年的辉煌都散发在书页里,每掂一本就是一段历史、一个故事,空气里弥漫着字影墨香,吸一口,酣畅!
原来,这就是Blackwell's的魅力所在,百年历史的积淀,布莱克韦尔书店早已波澜不惊,无须华丽的外衣,她厚重的人文底蕴和深刻的内涵只有在你真正走进她的内心时才惊艳你的双眼。
我是不想离开了,扎进牛津最古老的书店,此生我再无第二次啊!我没有犹豫,买了培根的 The New Organon和皮亚杰的 The Language and Thought of the Child,还有一本Life's Little Detours。诚然,书价比我想象的贵,但若是不买,我深知那懊悔将比书价更贵。我不敢留下这样的遗憾。
此刻,牛津才真正是了牛津。书店是我想要的书店。可以在此徜徉,纯粹是书对我的偏爱。
从牛津出来,我关于买书的禁锢算是彻底打破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次买书经历是在剑桥大学城。
在与全班一起游完整个大学城,我因不记路错走进一个小巷,在那里邂逅一个旧书店——The Haunted Bookshop,这是最古老的旧书店,藏书5万册,有50多种珍稀、绝版书籍。书店不大,够古旧,够沉香,稍微蓬乱,堆砌得高高的书、老版画、地图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我一来就沉浸了。蹲在地上贪婪地看,每一本都精致得让我惊叫,我在里面淘到了Poems by Byron, Shelley's Poetical Works, Poetical Works of Wordsworth,Dreams Days,这时已经接近我们旅游大巴离开剑桥的时间,本来就是迷路进去的,出来就更不知归处,幸好导游及时赶来把我领走。
其实,我倒愿意这样迷失在剑桥。
2012年3月31日在苏格兰温莎的伊顿公学,我奇迹般地遇见了出国前我在网上看到的一家著名旧书店 Eton Antique Bookshop(伊顿古书店),当时邂逅如遇故知,我兴奋到近乎夸张。店主是个瘦小老头儿,戴着眼镜,动作语速不疾不缓,气宇与书店里书的珍贵相得益彰。在书店,我看到了英国当时最大最厚最古老的词典,我用双手都难以托起,还有一套最早的《莎士比亚全集》,那些书的古旧,远远不是我能估量。兜里的英镑让我在旧书店只够买一本 Robert Bridges' Poetical Works。
4月9日在莎翁故居 Stratford Upon Avon,我买了Shakespeare's Sonnets,这样完全满足了青年时代我对莎士比亚诗歌的眷爱。记得在80年代我有幸得了一本英文版《莎士比亚诗歌集》,珍贵与爱不释手自是不必说。后来与笔友交换书读,于是我的诗集去了福州至今未归,朋友的《宋六十名家词》也一直住在我的书柜。想来昆庸兄的心境与我一样:那书就在那里吧,存着一段往事。
还好,在艾汶河畔莎士比亚的故乡,我重拾他的诗集,这是件多美妙的事啊!想来也是为了却我的那份眷恋吧。
在英国,这只是些零碎的购书经历,最后在海伊小镇,我才算真正走进一座书的殿堂,在此,与书的情愫融入我的生命,永久收藏。
海伊小镇(Hay-on-Wye)是朋友陈峰在我出国前推荐的,说是个神奇的地方——世界上最大的二手书市场。海伊(Hay-on-Wye)地处威尔士偏乡僻壤,Hay意为field, Wye是流淌在小镇一条河的名字,所以小镇的名字意思是“瓦伊河上的地方”。海伊是个中世纪的古老小镇,在1962年一个名叫布斯(Richard Booth)的本地大学生毕业后在这里开了第一家旧书店。1977年4月1日愚人节这天,布斯突然宣布小镇要“独立”,脱离英国。这耸人听闻的消息一出,小镇从此名扬四方,后来发展成为“天下旧书之都”。
其实,那时我并不相信自己可以到得了这个小镇。
到雷丁两个多月一直打听这个小镇,遗憾的是很多英国人都不知道。在网上查,路途遥远;在雷丁火车站打听,那里不通火车,无奈我决定放弃。一天在教室里与新疆的陈燕聊天我提及此事,没想到她很有兴趣,于是回去后她与房东(也是我们的老师)Carol说起,Carol 很支持,整晚为我们查询路线。
刚好星期一及星期二是英国公共假日 Bank Holiday,我们可以有两天休息。于是我和陈燕决定前往。2012年5月7日,上午8点,Carol开车载着陈燕到Co-operative接我,把我们送到火车站。
我们从雷丁乘火车到 Hereford,再从 Hereford 转车,到Pidcot Parkway下火车转乘1个多小时公交车到达小镇。
小镇真静,街道不宽,错落有致:又斜又长的狭巷、诺曼底和詹姆士时代的遗址废堡,酒吧野趣古色峨然,低矮的石头建筑平稳沉实,灰白的墙上爬满藤蔓,有小花开在屋前、窗台、路旁,瓦伊河绕着小镇,两岸绿树葱茏,藤缠着树,树守着河,河唱着歌,歌从我身旁缓缓流过,远处草场青翠,为河铺上一条绿毯,很春天。踏进小镇,书的滋味扑面而来,书出现在小镇几乎每个细节:墙上、橱窗里、门廊上、椅子上、露天处,应有尽有,以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姿态,伫立。走在小镇,分不清是走在镇上还是穿梭在书屋间,小镇的安详全浸润在与书有关的表情里。尽管一路都有来自各国的觅书爱好者,但是,每个来者都如架上静躺的一本旧书,只沉淀不声张。因此,海伊一直宁静,无论谁在来来往往。
站在街的那头我不禁想起一个人,想起在他笔下带我走过的那些英伦旧书店。于是,我转身:董桥,你在吗?
小镇只有1300多人,却有39家旧书店,书店的书加起来长达17公里,陈列了100多万册图书。虽说是旧书店,书的分类却相当精细专业,严格按照分类和作者姓氏排列。主题有文学、电影、音像、诗歌、地图、绘画、建筑、摄影、儿童读物……书屋规模、形式、主题、大小各不相同:大的如Booth,是海伊图书市场的发源地,藏书40多万册,俨然一座大型图书馆;最小而简单的莫过于在厚重的石墙上凹进去一米见宽,斜斜地靠着几十本书,标着价,你可以把钱留下把书带回家。书屋再小还是书屋,是网络时代一座风雨长亭,凝望疲敝的人文古道,难舍黄昏的万卷斜阳。小镇的安详全浸在书里,没有商业的脂粉味,只有书的淡滋味。因此,我更偏爱称它们“书屋”,而不是书店。它没有书店的冰凉与冷漠,与其说是书的市场,不如说是书的对话与徜徉。它多一分温情与优雅,哪怕是讲故事、讲历史,也风雅、也细致。
我们走进的第一家书屋是 Mostly Maps,以地图为主题,里面收藏了满满一屋与地图有关的书与图,从世界各地地图到英国最古老的地图再到海伊小镇的第一张地图。临走,店主分别送我们两张海伊小镇书屋分布图,39个书屋分别用39个数字标出。他教我们一路走,一路画,每走进一家书屋就用笔轻轻圈掉一个名字,这个细节让我很是欢喜。于是,39家书屋,在离开时我圈过了22家。第二天我重走海伊两个最大的书屋:Hay Cinema Bookshop(藏书10万册)和Richard Booth's Bookshop(藏书40万册),在里面一直沉浸,买了The Little Prin cess,Essays by Francis Bacon,Monet's Years at Giverny、Texts and Pretexts及女儿的很多儿童读物。最爱的还是1978年日本出版的《莫奈睡莲画集》(Monet's Years at Giverny)。
大凡买的书,我都请卖书人在书后签上姓名、店名与购书时间,且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习惯:用铅笔签名。我理解为是对旧书的一种爱戴与尊重。
我喜欢海伊的书屋:古旧、朴素。书是里面最奢华的装饰,书味浓郁:有主题,有生命,个个鲜活,宁静地散落在小镇的街道、小巷、拐角处,每一个橱窗就是一格风景,是书屋的眼睛或心灵,清澈敞亮。
每进一家,我的欢愉就增加一层,多出一份古朴,生出一份安好。在这里,我不是顾客、路人甲;我是读者、是心灵的对话者,若不是在这里,我尚不知道白纸黑字可以用生命的形态来演绎,可以这样静静地流淌,没有喧嚣,却是内心澎湃。
在这里,书让海伊有了滋味,空气和呼吸都有了滋味,连路过的风也见书味。那路边开着的花,河里流过的水,不过是书里的字流落人间罢了,成了开花的文,流动的字,汇聚在小镇若一本老书,让你优雅从容地边走边阅读。
在海伊,我行走在书里,行走快乐。
在英国,我与书的邂逅最浪漫在海伊,而最缠绵是在雷丁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
说起那个阅览室,我太熟悉了,三个月的中午时光都是在这里静读完成的。在这里我完成了很多书的阅读。
A Bus Called Heaven是其中最奇妙的一本。
这是一本彩绘本儿童读物,起初我只是拿来随意翻阅,当我把书全部读完,书中的内容吸引了我。故事情节很简单:一个名叫 Stella 的小女孩通过自己的努力把一个名叫“天堂”的公共汽车从废旧变为大家生活的天堂,后来这个名叫“天堂”的公共汽车被市政公司拖走,她又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拯救了公共汽车,让它再次成为Stella和人们生活的天堂。
我读了两遍,很喜欢书中一个简单的理念:“天堂”原来就是一个简单的地方,是人们用自己的双手描绘、建造的一个可以玩耍、放松、约会、遛狗、蜗牛做窝的地方。这原本是一本宗教教育的读物,可是,故事里我读到的只是创造生活的一种美好。原来,这就是“天堂”,这就是宗教。这与我理解的宗教完全不同,没有说教、没有故弄玄虚,甚至连“上帝”或者“神”这些字眼都没有提到。这让我对英国中小学的宗教教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后来去Chilten Edge School实习,应我的要求听了一节精彩的宗教课,那节课让我很感动也很受启发。
因为这本书、那堂课及对教材的大量阅读,我认识了宗教可以是门课程是门学科,在这里通过认识不同宗教信仰的存在,帮助学生促进精神、道德与文化的发展,促进学生对人类生命价值的丰富与多样性有更深入的看法;这让学生更能面对生命意义及终极目标等问题,引导他们找到终身受用的道德规范;让他们学习应付问题的不同策略,建立积极进取的人生观,也学会如何面对未来成年生活的机会、责任与经验。
然而,这一点在我们的教育中还是禁忌。
因为对这本书的感悟,加之那节课的感受,我决定将A Bus Called Heaven整本书抄下来(共40页),因为在英国有严格的知识产权保护,不允许复印书。这是我自读书以来,第一次完整抄下的唯一一本书。再后来,我读书的热情打动了我的老师、馆长 Karen,她目睹了我三个月的阅读历程。最后临要离开雷丁,在她的帮助下,我在英国最大的书店Waterstone's通过预订成功买到了这本书。
后来,因为这本书,也因为我的读书,我和Karen成了忘年交。
最后,还有一本不能不提的书:Teaching English to Learners,其珍贵与价值不亚于别的,编者是雷丁大学的教授:David, Isabelle 和Li Daguo。其内容涵盖了我们第一天的课程介绍、School Placement及最后的Action Plans,共有600多页。其实,它是我在雷丁大学三个月学习期间老师上课用的讲义。这些讲义,学员们大多在离开英国时因为行李超重都不得不忍痛留下。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最终,我把这堆A4纸打印的厚厚讲义背在背上,过关斩将把它们从希思罗国际机场、北京国际机场一直背到家,然后给它们加上封面装订成册。这在 CSC(国家留学基金委)20多期学员几百人中,唯有Shirley了。如今,它是我在教学中把雷丁大学的教学理念付诸实践的一本不可或缺的教参书。无论何时翻开,页面上还鲜活着我学习的脚注,老师的诠释,同学的合作,有我聆听的声音,有墨未干的痕迹,这些都添了书的温润、书的沉潜、书的亲切。我庆幸啊!
那些书,除了讲义,我最后全部以高昂的邮资寄回国了,加上购书费接近上千英镑。如今,这些书于我格外珍贵,不在书价,不在古旧,也不在路途遥远,只在于它们让我的阅读在回国后的日子可以一直延续,读着读着,文字的曼妙溢出书外。
在海伊小镇买的Texts and Pretexts[《正题与借口》作者是Aldous Huxley(阿道斯·赫胥黎)],在回来的阅读中,我才细细研究这本书,1949年出版,曾隶属于利物浦公共图书馆的Wavertree Library。扉页上贴有一张标注着“击铜鼓”字样的黑白藏书票,藏书票上端印有“SEAGROATT”,下端写着“EX-LIBRIS”,左侧还有藏书票设计者的印章(遗憾我没能认出这两个汉字)。这张藏书票的来历我一直没有查到,巧的是这本英文旧书上贴着一张很中国的版画、标注的也是中文。尤其可贵的是,书上盖有1977年4月1日海伊小镇独立日的纪念章:INDEPENDENT HAY APRIL 1st 1977,书的珍贵可见一斑。
这真正印证了那句话:在海伊你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在剑桥的The Haunted Bookshop书店买的Shelley's Poetical Works,扉页上也贴有一精致的藏书票,上面印着:
Think clear, feel deep, bear fruit well.
—Presented to Margaret Caswell Ⅵ From Piage
这句话出自英国近代诗人、教育家、评论家Matthew Arnold(马修·阿诺德)的诗Progress。上面有1934年Piage送给玛格丽特·卡斯威尔六世作为生日礼物的签名。
在这家书店买的另一本书:《威廉·华兹华斯诗集》(Poetical Works of Wordsworth), 1836年出版,墨绿的封面,中间有呈圆形烫金的出版社WARD, LOCK&CO.LIMITED的标志,书的三个侧面亦是烫金,装帧精美,保存完好。
轻轻翻到第152页,重读华兹华斯1804年写的诗Daffodils: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
That floats on high o'er vales and hills,
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
A host, of golden daffodils;
Beside the lake, beneath the trees,
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
在苏格兰的蓝色湖区,坡上开满静静的黄水仙,我,或者华兹华斯,独自走向春天,漫步如轻云一片……即便是今天吟咏,内心的华美,一如200多年前厄尔斯沃特(Ullswater)湖畔的某一天。
如今,电子狂风都吹斜了书店的老房子,荧屏上扫出一页页的电子书我没试过,但是那冰冷冷,没有纸感,没有纸香,没有纸声的阅读,扫得出大学问扫不出小情趣。关于书香不书香的情怀我倔强到底。
——董桥
毫不掩饰地说,在读那些英文旧书的过程中,我渐渐读出惊喜,读出余味,这些也只有旧书才可以。
在英国的地铁里、火车上、阳光下、咖啡吧看着英国人优雅从容地阅读,不由得心生欢喜,大英帝国没了,“大英书国”还在啊!最是在英国,才可以看见这静心的阅读。我渐渐喜欢上这样的阅读,喜欢那些书的装帧:书厚、书小、书轻、书满。在我买书的历程中,其实,一半的书只大如盈掌,我是做了准备的,在以后的日子,随身的包里除了别的还有一本书的位置,让阅读可以随遇而安,让阅读有点英国范儿,让阅读悄然走过来,不用只在英国。蓦然间,包里的英文书读完一本换一本,我做到了:用零碎的时间、零碎的地点、零碎的心情,阅读。
在这卷青书里,我的英伦访记渐渐舒展,渐渐沉寂。那抹记忆,纵然有一天消磨尽了,还有一卷青书,轻轻用手一拨,还散发得出旧日清香,疑是春天迟来的故人。
捧一书在手,逢一段善知识;
拨一卷青书,缕一道旧风景。

海伊小镇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