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党委批准了中文系党总支关于组织学生到生产第一线上去创收,为办厂积累资金,进行劳动锻炼,接受工人阶级的教育,落实党的教育方针的报告。正像古全和所说的那样,同学们得知这个喜讯纷纷写请战书,表决心,积极争取奔赴生产劳动第一线,和工人师傅们一起战斗,向工人师傅们学习。任务最后落实到中文系1956和1957两个年级,他们宿舍的走廊里立刻一片欢腾。当天夜里,一支二百多人的学生劳动大军就组织起来了。

队伍组织起来之后,面临的新问题是:到哪里去找适合学生参与的劳动任务。吴月英首先想到派总支的干部去解决这个问题。可是总支的干部都来自非劳动阶层,平时跟生产劳动部门没有联系。教师的情况大致也是这样。最后她想到了学生,想通过学生的家长或亲友来帮助联系劳动单位。而学生中的大多数儿也来自非劳动家庭,少数来自工农家庭的学生多数家在外地。她当然也想到了古全和,可是古全和面临毕业分配,腿上又有伤,怕他来往的路上遭遇意外,影响他毕业分配。最后决定派度月川到市政府的劳动部门走走,看他们能不能给他们安排一些活路儿。

古全和近日站着、坐着和走动的时间比较多,很少卧床,血液循环受到不利影响,伤腿浮肿加重,局部开始化脓,鼠鼷部位的淋巴结肿成鸡蛋那么大,引起体温上升,行动开始有些困难。吴月英发现了他的这种情况,心里非常着急,立刻把他赶出办公室,赶回宿舍,卧床休养。可是躺在床上的古全和,一直惦记着办厂的事,听说系里组织起了外出劳动大军,非常高兴,一再打听学生外出劳动的时间、地点和具体任务。可是几天过去了,一直不见有什么动静儿,直到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听说,事情碰上了麻烦,学生外出劳动的事,由于找不到接收单位而被耽搁下来,晚饭后他就架着双拐直接到教工宿舍吴月英家去找吴月英。

吴月英见古全和一瘸一拐地跑来,很恼火,忍不住对他嚷道:“你怎么又跑出来啦!石大夫的话你没听见吗?天这么热,你的腿伤这样反反复复,弄不好,感染了,是要截肢的呀!你想落个瘸子吗?!还想不想按时毕业啊?!”

古全和满不在乎地说:“我的伤没有大夫说的那么邪乎,病人也不能全听医生的。善意地吓唬病人是医生常用的伎俩,动不动就叫人家‘准备后事’。有些医生喜欢夸大其词。不就是巴掌大的这么一块烫伤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石大夫是军医出身,截肢的活儿干得多了,动不动就吓唬人,说什么截肢啊!”

“你怎么这样对待石大夫?人家是专家呀!”吴月英严肃地说。

古全和赶紧解释说:“我是说着玩儿的。”

吴月英接过古全和的双拐,命令他坐到床上。

“让我出去找活儿吧,会有希望的。”古全和说。

“这件事用不着你。你就好好养伤吧。我们已经派人和市劳动局联系了。”吴月英不假思索地说,“你跑到总支办公室来值班,弄得腿伤加重,消息传到步行健同志耳朵里,他很生气,批评我们关心同志不够。你们研究班是中苏两国政府合办的,步行健同志很关心你们班的同学,你又是因公受伤……”

古全和笑着说:“他不了解情况。”

“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净说些不着调的话?能这样对待领导的关怀吗?”

古全和意识到失言,不再辩解。

“你们的分配方案一下来,你就得去报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谁愿意要你?实话对你说吧,你现在还算不上个合格儿的毕业生!你能不能参加毕业分配还在两可,身体健康是毕业生的重要条件,弄不好你可能得推迟一年毕业!”

“现在我不是好多了吗?”古全和说着就解绷带,“您可以看嘛!”

“别折腾了!我不爱看!平常看你挺老实的,这会儿怎么净讲歪理,你这是怎么啦?”吴月英装出生气的样子。其实,她心里特别喜欢古全和。她觉得古全和像她。“那我问你!你能架着双拐到处跑吗?”

古全和站起来,激动地说:“当然能啦!再说我干吗要架拐呀,我可以骑自行车嘛!”

“骑车不行!”吴月英无计可施,受古全和的激励和蛊惑,已心有所动。

古全和从吴月英的语气中感受到鼓舞,立刻眉飞色舞地说:“吴老师!您见过我骑自行车吗?有机会我表演给您看,那简直就是艺术啊!我能倒着骑车,您信不信?能大撒把在街上跑,在市立一中念书的时候,‘别车’,赛车,我都是全校第一!”

吴月英冷冷地打量了古全和一会儿,笑着说:“看起来你从小儿就不是个善良之辈,老实学生谁干这种事儿!”

古全和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各有所好嘛!赛车也是一种竞技活动……”

吴月英看着古全和滑稽可笑的样子,咯咯地笑起来,然后说道:“古全和啊,今天我算开了眼了!真没想到你老实巴交还这样能说会道儿!难怪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喜欢你呢!”

古全和笑着说:“那都是一些傻丫头……只要您同意我出去试试,您就是把我说成是个骗子也行。”

“你呀,真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啊!”

“那您是同意啦?!”

吴月英沉思片刻后,谨慎地试探着说:“你心里有个谱儿吗?”

“当——然!”古全和又兴奋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想先到火车站去看看!我念小学和中学时,寒暑假期间,常到火车站锅炉房去拣煤核儿,了解那里的情况。那里的装卸任务很重,经常招收大批临时工。我小时候儿的一个好伙伴儿道士在那里工作,还是个小头头儿,他肯定愿意帮我,说不定那里会有适合同学们干的活儿。我还有一个小时候儿的伙伴儿,叫桂有富,在发电厂工作,我也想去看看。我爹的好朋友赵凤山叔叔是个瓦匠,也干过搬运。他现在回山东老家了,不过我可以去找他那里的那些叔叔大爷帮咱们想想办法!”

“别激动,坐下说!”吴月英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得和总支的同志们商量商量再定。如果大家觉得可行,我就雇一辆三轮车,派人陪着你出去跑一跑。你明天早饭后在宿舍里等我的消息吧。”

“吴老师,您真开明!”古全和兴奋地说。

“谢谢你的吹捧!”吴月英笑着说。

古全和没有当面拒绝吴月英雇车派人陪他外出的安排。他知道,她同意派他外出找工作是出于不得已。派一个等待分配的有伤的优秀研究生外出联系工作,她自己要负多大的责任,一旦他有个闪失,责任就全落在她的身上,到时候即使他想要分担她的责任都不可能。她之所以要雇车派人陪同他外出,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她是总支书记,她应该这样考虑问题。她做出这个决定不容易,可能只有她这样把党的任务和革命的荣誉看得比个人前途重的人,才肯去冒这样大的风险。可是古全和不想让吴月英老师背这个包袱,担这个风险,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办这件事。他这样做,还另有考虑,担心自己的谱儿摆得老大,坐着三轮儿,有人陪伴,兴师动众,张扬其事,到头来事情办不成,惹人笑话。他从来都不干这种没有把握的事,也从来没丢过这份儿人。

第二天一大早,古全和就提前到研究生餐厅吃过饭,赶在人们上班前悄悄地来到院部办公楼大厅,找到中文系办公室的那辆“白山牌”的自行车。像大多数公车一样,这辆自行车上面的车灯、车铃儿和车锁都没有了,车闸也已失灵。在这辆车架子的正前方,镶嵌有“白山牌”自行车的白色的、设计粗糙的标志牌儿。古全和听说新中国成立前我国连自行车都不能生产。据说“白山牌”自行车是新中国成立后出产的,是手工制作的。车架子是用自来水管儿制成,是国产自行车的祖师爷,造车圈用的材料有我们在解放战争中缴获的美国汽油桶……

古全和小心地尝试着把这辆“四无”自行车推到办公大楼外,尝试着蹁上一条腿,再把双拐交到左手,用右手扶把,小心翼翼地蹬动自行车。车子松松垮垮,跑起来哗啦哗啦直响,却并不难骑。他心里一阵欢喜,就试探着加力蹬踏,提高车速。他想好了,先去火车站找道士。他和道士已有多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