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 OF THE MONTH 当月之星

“是爱的教育成就了今天的我”

专访长笛演奏家、教育家朴美香

“Education of Love Shaped Who I am Today”

Exclusive Interview with Flautist and Educator Piao Meixiang

文字_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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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句古话:严师出高徒。然而这在长笛演奏家朴美香的艺术生涯中却并不奏效。在谈起自己的成长和求学经历时,她说得最多的就是:“感恩,感恩,再感恩!”这发自肺腑的七个字,所承载的是数位恩师沉甸甸的关爱与温暖。这种充满爱的教育一直滋养着朴美香的灵魂,帮助她获得今天的成就,如今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她希望将这种教育模式传承下去。

1967年,朴美香出生在长白地区朝鲜族自治县,她的父亲是一位圆号演奏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从全国的圆号精英演奏家中脱颖而出,成为北京德国圆号专家班的六名学员之一,在这为数不多的六名学员中还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军乐团的圆号演奏家、国家一级演奏员孙大方;她的母亲则是舞蹈家,曾作为内蒙古自治区著名舞蹈团的成员接受过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在那个年代,朴美香的父母是中国朝鲜族艺术界的元老级人物,而这样优秀的基因也为日后朴美香光明的艺术之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朴美香是家里四姐妹中的老二,儿时父母发现她的手指特别灵活,于是便琢磨着为她挑选一件乐器,好让这双灵动的小手得以施展。思来想去,他们认为长笛最合适。就这样,朴美香与长笛结下了不解之缘。

音乐梦想的萌芽

古人云: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师不仅是知识的传递者,更是心灵的抚慰者,所以会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说,而朴美香的几位恩师如父亲般的关爱也印证了这些古语的真实不虚。1977年,十岁的朴美香开始学习长笛,彼时她的启蒙老师是与她父亲同在延边歌舞团工作的首席长笛演奏家池钟元。由于两家相距较近,因此池老师几乎每天都去朴美香家指导她练习。与如今动辄几百上千元一节的艺考课时费不同,那时候池老师并未收取任何费用,只是偶尔在课后与朴美香的父亲就着几样简单的小菜喝两杯白酒,这样便已心满意足。不仅如此,就连朴美香人生中的第一支长笛都是池老师送给她的。

在池老师几年的悉心指导下,正值初三的朴美香作为年龄最小的成员顺利进入了延边歌舞团。她年龄虽小,能量却很大,进团不久便作为长笛首席与乐团一起去长春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文艺表演比赛。彼时来参加比赛的还有女高音歌唱家、国家一级演员李谷一以及中央乐团(现中国交响乐团)。第一次现场感受中央乐团的演奏,那种内心的震撼让小小的朴美香久久不能忘怀。虽然面对的是众多知名人士,但朴美香毫不怯场,初次亮相便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一批年轻有为的作曲家纷纷夸赞道:“这个小朋友的长笛演奏得真好,未来一定能成为优秀的演奏家。”正是这样的鼓励在朴美香的心里种下了奋进的种子,她开始萌生继续进修的想法。由于她的天赋与勤奋,十六岁时,她作为延边歌舞团的重点培养对象被送到中央音乐学院进修,从此开始了她离乡求学的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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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06年,朴美香与金昌国(中)、朱同徳(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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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刘品教授给朴美香的手写字条

客居异乡的温暖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社会环境与如今不同,那是“车马慢,书信远”的时代,无论路途多么遥远,孩子上学都是自己走路去的。就这样,十六岁的朴美香拿着延边歌舞团团长写的一封介绍信,背上大包小包的行李,只身一人坐着火车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程。从未见过世面的农村小女孩突然来到了一个马路特别宽的大城市,各种心理上的恐惧和不适应可想而知。所幸,朴美香遇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二位恩师——音乐教育家、中央音乐学院原副院长朱同德。当时作为进修生的朴美香无法入住中央音乐学院的校舍,朱老师便安排她住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的一个招待所里。在这样的环境下,朴美香跟着朱老师学习了整整一年,如她自己所说,在这里学习一年,知识的获取与技能的提高抵得上别人学三年。

一年的时间对于学习一门乐器来说极其有限,因此朴美香的专业课被安排得特别密集。一周有三节专业课,其难度之大想必所有音乐专业生都深有体会,而这段经历对于朴美香来说也可谓“魔鬼式训练”。由于两天左右就要回一次课,而每次老师布置的曲目又有六条之多(其中一条还要背谱),她每天必须练习十一个小时才能完成老师布置的内容。如果单论这时长,职业演奏家可能会说:“我们最初练习时每天也要达到这个量。”但是且慢,这不是在自己家里,也不是在固定琴房,而是在军乐团的招待所,它不是一个可以随时练习的场域。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朴美香每天必须凌晨四五点起床,伴着瑟瑟寒风跑到户外运动场上练习,冬天她的手几乎都是僵硬的。中午别人午休时,她就会看文化课的书或者站在外面晒晒太阳,等大家午休结束再继续练习。这样的刻苦与坚持使得她逐渐成为众所周知的优秀学生,老师朱同德自然对她青睐有加。

每次上课,朴美香都要跨越大半个北京,从军乐团招待所赶到朱老师的家——中央音乐学院教师楼,而在这段记忆中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则是教师楼的楼道。那个年代住房条件差,老师们通常都会在楼道里烧菜。朱同德老师家对面住的是文化部教育科技司原司长、中央音乐学院管弦系原主任陶纯孝。两位老师关系特别好,总是一起在楼道里边炒菜边聊天。当朴美香去上课时,陶老师便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这独属于那个淳朴年代的温馨画面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脑海里。朱老师和他的夫人对待朴美香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担心招待所的条件不好,上完课总是留她吃完饭、洗好澡,再由朱老师骑着摩托车穿越大半个北京将她送回住处,这种呵护备至的关怀让孤身一人离乡背井的朴美香感到无比幸福。

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一年就过去了,何去何从成了朴美香要考虑的问题。彼时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有插班生制度,朱同德老师希望她去参加这个入学考试。可是对于从小生活在朝鲜族聚集区且只认识本民族语言文字的她来说,看全汉语的笔试内容犹如看天书。眼见这条路走不通,朴美香只好回到延边歌舞团,但经过了一年的学习,她的长笛演奏技艺已经突飞猛进,继续待在团里似乎耽误了这份才华,于是大家纷纷建议她去考上海音乐学院的少数民族班,这个班的文化课考试采用的是少数民族的语言,且木管乐器的教学质量比北方更好。听到这个消息的朴美香马不停蹄地带着团长写的推荐信,跋山涉水地赶往上海,开启了又一个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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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朴美香大学时期参加的木管五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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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朴美香与学生们在一起

长笛声中的“家”

在1984年,从延吉到上海,没有如今三个小时就能到达的飞机,而是需要在绿皮火车上颠簸五十六个小时,中间还穿插着各种换乘。一路奔波地来到上海后,朴美香拿着介绍信,通过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金响老师,见到了在她之后的人生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恩师——上海音乐学院长笛教授刘品。第一次见到刘老师时的情景她至今记忆犹新,刘品让她演奏一曲,刚经历了几十个小时长途跋涉的她耳朵里还回响着火车的疾驰声,在大脑晕晕乎乎的状态下完成了演奏。所幸本身扎实的基础还在,刘品对她的演奏很满意,朴美香便表达了自己想跟刘老师学习并且将来要考上海音乐学院少数民族班的想法。刘品欣然应允,随后带着她入住了上海音乐学院的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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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美香与刘品教授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朴美香精湛的长笛演奏技艺和勤奋好学的品质打动了老师,刘品决定重点培养她,遂安排她搬到自己家里,与自己的小女儿同住一间房。在恩师家度过的那一年时光,与师母和老师的子女们共同生活的那种温馨氛围,让朴美香感受到如家一般的温暖。刘品做饭时,她在客厅练习长笛,偶尔出现点小问题,老师的声音便从厨房传过来:“美香啊,这里吹错啦!”吃饭时,刘品坐在她左边,师母坐在她右边,老师总是挑她爱吃的菜夹到她碗里。头发长长了,师母帮她剪短;生病咳嗽了,老师和师母半夜起来给她量体温,帮她缓解不适。这种被呵护、被关注、被疼爱的感受是作为家中老二的朴美香从未体会过的。回忆到这时,她说:“小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好好学习,为自己争口气,让爸爸妈妈喜欢我。”童年缺失的那份来自家人的爱可能永远无法弥补,但好在恩师一家人的关爱填补了她那幼小心灵的空缺。

1985年,跟着刘品学习了一年后,原本打算考少数民族班的朴美香改变了目标。由于少数民族班是专科而非本科,刘品认为以朴美香的能力应该去参加高考升入本科。高考试卷虽全国一致,但针对非汉族考生是使用少数民族文字的。没有了语言这一障碍,单纯的文化课考试对于从小一直被老师期冀着考非艺术类重点大学的朴美香来说根本不成问题。就这样,她毫无悬念地进入了上海音乐学院,开始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学习的动力有很多种,可以是内在的兴趣、外在的奖励、想获得成就感、有社会责任感,等等,但对于朴美香来说,让她有源源不断的内驱力去勤奋学习的是那份来自恩师的关爱,她想要通过自己努力学习的成果去回馈老师的爱。就是在这样的动力支撑下,每学期的期末考试后,学校的光荣榜上都有朴美香的名字,刘品也因为自己的学生有显著进步而被评为优秀教师。每当这时,朴美香的心里就很高兴:我做到了!在大学二年级的一整个学期,朴美香还有幸接受了德高望重的老一辈长笛演奏家、教育家尹政修先生精心的专业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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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美香与雅马哈艺术家、美国费城交响乐团首席长笛卡纳尔(Jeffrey Khaner)

时间的脚步匆匆来到1989年,四年的大学生活充实且幸福,朴美香也因优异的成绩获得了保送上海音乐学院研究生的资格,但此刻,命运的轴线已悄然转向了另一条轨道。朴美香在火车上邂逅了后来执手相伴的先生黄凤学,二人相恋了几年后在朴美香本科毕业时便领了结婚证。由于先生在北京共青团中央工作,因此朴美香打定主意放弃研究生的保送资格,毕业后去北京工作。1989年正值中国广播交响乐团最为辉煌的时候,入团的竞争非常激烈,朴美香向朱同德老师表达了自己欲去中国广播交响乐团工作的想法。朱老师二话不说,带着她直奔广电部,对袁方指挥说了一句朴美香至今永远也无法忘记的话:“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向谁引荐过我的学生,这是唯一一位!”

从愤怒到理解,再到感恩

进入中国广播交响乐团的朴美香并没有停止自己前进的步伐。一年后,她决定走出国门,去寻找其他能提升自己演奏技能的学习机会。她持着袁方写给韩国首尔市立交响乐团首席指挥郑载东的推荐信,辗转于韩国和日本,并通过郑载东见到了日本大阪音乐大学的校长,在1991年成为该校的研究生,跟着当时的日本长笛协会副会长曾根亮一教授学习了一年。在一个陌生的国度求学的日子非常艰难,但音乐是无国界的语言,一旦长笛声响起,灵魂之间的交流就变得毫无障碍。

在大阪音乐大学进修期间,朴美香又尝试联系了享誉世界的日本长笛演奏家金昌国教授。虽然之前她曾托韩国著名指挥家郑载东写过推荐信,对方置之不理,但骨子里有股韧劲的朴美香并没有打算放弃。她将自己的简历和演奏CD一并寄送过去。没过多久,金昌国回了信,但这回信让人喜忧参半:“你的演奏有太多问题,我每个礼拜都会来大阪,到时候联系你来上课!”幸运之神似乎一直伴随着朴美香,一路求学没有交过学费的她到了日本还是享受着同样的待遇。看着其他学生都拿着一沓沓学费给金老师,她便在内心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珍惜机会,努力学习。”一年之后,朴美香顺利考进了日本著名的东京艺术大学,也就是金昌国所在的学校,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学生。

能成为如此知名的演奏家的学生自然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但背后的痛苦也只有作为当事人的朴美香能体会。从小到大被老师们保护着、宠爱着的她突然面对另外一种近乎严苛的教育方式,那犹如从天堂掉入地狱的体验让她至今回想起来都“咬牙切齿”:“我每次去上课,临进门时就像战士马上要上战场一般,鼓足所有勇气才能推开那扇门。金老师对其他我觉得演奏得很一般的学生的点评都是‘很好’,一轮到我,稍微有点差错他就拍桌子,破口大骂,那样子恨不得要把我吃掉。我告诉他我真的很用功,每天都保证六个小时的练习,但他会严厉地让我再练六个小时。”那时候朴美香身边的同学都是达官贵人的子女,所以她一度怀疑是否因为自己家庭条件一般才不受老师待见,但回想起金昌国这样的大人物会免费为自己上一年的课,刚考上东京艺术大学时他默默地为自己准备一支新的长笛,从不让学生旁听其他同学上课却允许自己打破惯例……种种的过往让她明白了金老师对自己是“打在身上,疼在心里”的传统严父型教育方式,这种爱是深沉的。因此,当求学时一度很“恨”金昌国的朴美香自己成为一名教师后,逐渐理解了老师的行为,明白了那种渴望自己非常赞赏的学生能不断进步的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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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美香在德国舒曼音乐学院大师班上讲课

人的一生想要有所成就,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朴美香的成长过程中,她是幸运的,遇到了这几位无私奉献、默默帮扶着她的恩师;但究其背后的本质,其实是因为她足够自律和优秀,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有为之孤注一掷的魄力与毅力,才抓住了每一次的幸运。回过头来看几位恩师包容鼓励与极端严苛的教育方式之区别,又无可争辩孰是孰非,因为那背后其实承载的都是同一个字——爱。或许正是因为经历过不同的教育模式,朴美香才更加明白怎样的一种方式是中和的,是最适合学生积极健康发展的,并带着感恩之心更好地在教师这个岗位上传承那份源自恩师的爱。figure_0017_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