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和离书放于香案,我取了回乡的船票。

荷包、丹青画像、几两碎银,便是我这些年来的全部。

府中管事来报,说我尚有几件物什未曾取走。

「尽数丢弃便是,我不想再看。」

他又道,少爷哭着寻母亲。

「他很快便有新娘,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位。」

我所生之子,与他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连心悦之人都是同一个。

从前我会伤怀,为何那人不能是我。

如今想来,不爱便罢了,也不过如此。

1.

船将启航之际,我对着那头,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告诉他放心,我此生,都不会再打扰他。」

说罢最后那句话,我折断玉簪,抛入江中。

从此以后,这座城再与我无半分瓜葛。

坐在我身旁的是个与我儿子年岁相仿的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我从前最是喜欢孩童。

如今却觉得,什么都不再有趣了。

小女孩甚是安静,一路上都规矩得很,倒是她的娘亲,一路上絮絮叨叨地抱怨,声音不绝于耳。

我索性闭目养神,不去理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扯我的袖子。

我睁眼看她。

小女孩抿着唇:「姐姐,我娘不见了,你能帮我寻寻吗?」

三人座靠舱门的那个位置,此刻空无一人。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立即唤来船家和镖师过来。

一番查问之后,发现小女孩的娘亲在中途下船了。

下船之前,还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生怕小女孩跟上去。

换言之,小女孩被遗弃了。

舱内顿时喧哗四起,全是旅客议论的声音,他们毫无顾忌,当着小女孩的面,说她娘亲太过无情,说她真是可怜。

小女孩始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不哭也不闹。

我思忖片刻,留了家中地址和联络方式。

于是等我下船之时。

除了荷包、丹青画像、几两碎银。

我还多了一个孩子。

我在老家重新落户。

荒芜的小院,我重新收拾一番,种上了瓜果蔬菜。

祖母的牌位,我重新装裱,供奉在堂屋正中。

我给小女孩取了名字,唤作叶欢欢。

办了过继手续,从此我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欢欢极少欢笑,总是板着小脸,严肃地看着我。

她什么都懂,小小年纪,却甚是老成。明明才四岁,在我染病卧床时,却能踩着凳子为我熬粥。

我想起我的亲生孩子。

那个想习剑便有整个剑庐任其挥霍,想吃糖葫芦便有一整条街的糖葫芦任其品尝的,沈家的小少爷,沈予安。

他们当真是天壤之别。

欢欢问我,为何要收养她。

她不过是个累赘。

我摸着她的头,回答道:

「因我心中空虚,你可愿意今后陪伴我左右?」

她看着我,沉默许久,用力点头。

好,我此生唯你是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欢欢入了蒙学。

欢欢上了私塾。

欢欢做了学生头。

2.

欢欢与人,打架了。

我接到夫子的书信时颇感意外。

欢欢向来乖巧懂事,性子早熟,别说与同窗争执,她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施舍给那些孩童。

用她的话说,太过稚嫩。

我匆匆赶往书院。

夫子亲自到大门相迎,见了我,也是一脸无奈。

「与欢欢争执的孩子,是今日刚来的新生。」

「他们为何争执?」我只想知晓缘由。

夫子听罢,用略带怪异的眼神看我一眼。

「怎么?」

「沈予安小公子说,欢欢要与他抢母亲。」

「你说什么?」我脚步顿住。

「欢欢书箱中,有你与她的画像。」夫子道,「此画被沈予安看到,他说……他说欢欢不知廉耻,与他抢母亲。」

我不再言语,只默然跟上夫子的脚步。

到了书房,门推开,夫子回头看我:「对了,予安父亲已经到了。」

我立于书房门口,先是看了坐在角落正安静习字的欢欢一眼,见她神色尚可,我暗自松了口气。

眼角余光中,那个正在发脾气的小公子见了我,眼睛一亮,迈着小短腿朝我奔来。

「娘亲!」

我弯下腰,接住沈予安。

不是抱住他,而是轻轻推开他。

「小公子,你认错人了。」我浅浅一笑,抬眼,迎上屋内男子的视线,「这位公子,在下是叶欢欢的娘亲。」

我未曾想过会与沈墨再次相见。

天地广阔,不欲再见之人,自然不会再遇。

沈予安哭得甚是嘹亮,一边哭一边责怪我不要他。

欢欢握笔的力道很重,我知她已有些烦闷。

沈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知晓,他在等我的反应。

「欢欢。」我帮欢欢收拾好书箱,「你先回家好吗?」

欢欢很是干脆地点头,背起书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走,沈予安便麻利地抹去泪水,蹭蹭蹭又跑来,抱住我的裙裾。

「娘亲,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错了!」

我俯身,微笑着抚摸他的头。

然后抬头看着沈墨:「沈公子,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我与沈墨的往事,实在乏善可陈,不值一提。

祖母年轻时对沈家有恩,据说是救了当时被匪徒掳走的沈墨外祖母,故而这些年来,沈家每逢佳节,总要送些礼品过来。

我入京拜师学艺后,祖母年事已高,不便奔波,又担心我独自一人,会不适应京城的节奏。

3.

于是联系了沈家,托他们照拂。

那年,我拎着行囊从驿站出来,一眼就看到沈墨靠在马车旁,漫不经心低头把玩玉佩的模样。

他当真耀眼,耀眼到,我想将我学过的所有美好的词藻都堆砌在他身上。

对他心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我深知我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未曾想过别的。

明月高悬于天际,我在路过时被月色洒落一身,就已心满意足。

我与沈墨同在京城,他偶尔会受长辈之托,带些物品给我。

一来二去,也算点头之交。

后来,我听说了沈墨与他那位青梅的情缘。

主角的情缘总是缠绵悱恻,他们不断地甜蜜,争吵,分离,和好。

我是看客,偶尔失落。

三年后,我成功出师,我每日总要来回奔波良久。

某次偶遇沈墨,随口问起我的近况,我如实相告。

不久,我便接到沈墨外祖母的书信,她言说家中正好有处宅院,离我工作的地方很近,让我直接搬去住下。

长者的好意总是不便推辞,我心存感激。

搬入宅院后,发现处处皆是沈墨生活过的痕迹。我自觉心思不纯,只能将自己所有物品都归置在那间偏房,尽量减少自己存在的痕迹。

直到那夜,我归来,发现醉酒的沈墨迷迷糊糊卧在榻上。

我本想避嫌,又担心他会着凉,就抱了一床锦被想给他盖上。

沈墨睁开眼,看着我。

我以为他是要质问我为何会在他家中。

但实际却是他将我压倒,最终酿成大错。

如今,实则我已不太记得那夜的混乱了。

人的身体有自我保护之法,有时觉得太过痛苦,反而会逐渐淡忘。

我截至目前的人生,只与一人行过一次那种事。

他口中唤的是别人的名字。

细细想来,好像迄今为止,沈墨也只唤过我一次。

初遇那日,在驿站门口,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姜悦?」

「正是。」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放学后的书院一片寂静。

我与沈墨立于长廊尽头,身后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

「不是想与我单独一叙?」沈墨问我,「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他这般开口,我也无需迟疑:「这些年来,你都与沈予安说了些什么?」

「什么?」

「我们已经和离四载了。

4.

「这四年,我遵守诺言,避不见面,每月也按时将赡养银两送至你府上。

「幼儿记性短暂,况且,予安向来不喜我这个生母。

「若无人在他耳边时时提醒,他不可能还记得我,更遑论对我怀有情感。」

沈墨转过身去,不看我:「我未曾与他提及,是外祖母一直在念叨。」

「那为何转学?」

「他一直吵着要来找你。」沈墨顿了顿,「我拦不住。」

是了,沈予安是沈家上下的掌上明珠,他要的,定要得到。

哪怕是沈墨,在沈予安面前,也没什么原则可言。

我垂下眼帘,静静思量。

许久,轻笑道:「无妨,等他失望之时,自然会想回去。」

我这般人,从来就不讨人欢喜。

等沈予安与我相处久了,他自会发现,是他的记忆将我不断美化。

实则,我仍是那个,不讨喜的,惹人烦的,只会拖累他身份地位的,他的生母。

我回了老家后,为了糊口,开了一间小小的酒肆。

因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每日只接待十桌。慢慢地,倒也有了些名气,被游人们传为口碑甚佳的酒肆。

十八岁的姜悦想做名满京城的女琴师,学的是高山流水。

二十八岁的姜悦只想守着这间不足百步的店,安静度过余生。

沈予安自从来到此处,每日放学后,便由马夫送到我店里来。

他是聪明的孩子,只在与我重逢的第一天展露过任性。

沈墨很少现身,大多时候陪在沈予安身边的人,都是马夫。

我不清楚沈家人怎么想的。既然如此重视沈予安,又怎会放心把他一个小孩单独留在这偏远的小镇。

我没赶他。

他是这世上仅存的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我曾为了照顾高热的他,不眠不休,三天三夜。

也曾为了亲手给他制作他想要的玩具,手被割得伤痕累累。

我得承认,人的本质都是自私。我为他做这些时,并没想过他要如何回报。但在我付出之后,得到的只是他的嫌弃、反感和厌恶,我多少是有点难过的。

他小时候,也是粘我的。

睡觉时必须我守在床前,出门时必须我抱着。

我靠着他对我的依赖,熬过了在沈家时受到的无数白眼和委屈。

但当他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不」,他慢慢地,就不喜欢我了。

5.

因为我会在他贪吃糖果时阻止他,会在他任性时严厉教导他……

孩童嘛,不辨是非善恶,只知道我常常管束着他,所以自然不愿再亲近我。

直到那日,沈墨带他出游一番,回府之后,沈予安理直气壮地说:

「我不要你做我的娘亲了,我要云瑶姨娘做我娘亲。

「你不配做我的娘亲!滚出去!这是我家!」

欢欢私下问过我,可否不与沈予安为友,她不喜欢他。

「自是可以。」我对此无所谓,但还是有些稀奇,「你为何不喜欢他?」

欢欢是大气的孩子,她极少明确表示对另一人的厌恶,大多时候都是无感。

「他伤害过你。」欢欢的语气平淡无波,「你每次见到他都很难过。」

我愣住。

「他明知你难过,却还要反复出现在你面前。」欢欢说着,低下头,有些闷闷不乐,「我能打他一顿吗?」

「那个大人我暂时还打不过,只能打赢沈予安。」欢欢想了想,「娘亲你能送我去学武艺吗?」

「我会变得很厉害,娘亲,我会保护你的。」

我答应送欢欢去学了武艺。

她学得格外认真,师傅说,你家欢欢比许多大孩子都能吃苦。

我想起沈墨曾经指着我的鼻子嘲讽我:「你这样的女子,有谁会爱你?」

不是的,沈墨。

祖母爱我,欢欢也爱我。

而今,我自己也爱我。

沈墨偶尔会出现,每次都是风尘仆仆地来,在我店里坐一会儿,点两道菜,吃完了,就接沈予安回府。

左邻右舍都在问,沈墨是否在追求我。

他们不知沈墨是我的前夫,只知有个俊美的锦衣公子在追求我这个和离有子的中年妇人。

我每次都笑着否认:

「人家没眼瞎,哪看得上我。

「他是来接小公子的,不是来追求我的。」

若在从前,我会揣测,沈墨这些行为背后到底有何目的。

但如今,我对他没有丝毫的好奇心。

他来抑或走,我都不在意。

我偶尔会想,沈予安到底何时才会玩腻这种「讨母亲欢心」的无聊游戏。

他已经在这座没有任何乐子没有大集市的小镇待了近三个月了。

或许「求而不得方显珍贵」这般劣性,早已深植于每个人骨髓,便是稚童亦不能免俗。我愈是对他冷淡,他便愈发贴身靠近。

他面上常露出落寞神色。

在我温柔牵着欢欢手的时候。

6.

在我俯身为欢欢整理衣裳的时候。

在我神神秘秘自厨房端出特意为欢欢备下的糕点的时候。

可每每我看向他,他便一扫孤寂,对我露出甜甜笑颜。

人之喜好,总随情感变化。当初我疼爱这孩子时,他稍有磕碰,我都要难过半日。

而今,纵然明知他在故作坚强,我也全无感觉。我甚至会想,他何时才离去?他留在此处,实在,令人烦扰。

我不厌恶他,只是,不再喜欢他了。

夏初已至。

那日我照常开铺,直至傍晚关门,都未见沈予安身影。

我只当他终于厌倦了无聊游戏,打算好生回归自己身份,去做那金贵少爷。

黄昏归家时,却见他捧着精致糕点盒子,乖巧坐在小院门前石阶上。

沈墨也陪在他身旁。

身边还放着几个礼品盒。

父子二人出众容颜引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但他们只专注眼前。

「爹爹,娘亲何时归来?」

「应该快了。」

「我们特意陪她过生辰,还备下这许多礼物,娘亲会欢喜吗?」

「她定会的。」

沈予安闻言,便抿了抿唇,面上露出期待笑容。

他穿着很正式的小袍服,特意打扮过。但天气闷热,他或许是等候太久,额前有些许汗意。

又或许,他不是热,只是情绪有点激动。

我在不远处,停下脚步。

欢欢却是脚步丝毫未停,径直走到父子俩面前,脆生生地开口:「你们弄错了,娘亲的生辰不是今日。」

「你胡说!」沈予安已经很少再直接与欢欢对上。他知我疼爱欢欢,不想惹我反感,平日都是尽量避开和欢欢相处。

但此时,他却激烈地站起身来,大声反驳:「娘亲的生辰就是今日!她与我是同一日生辰!我断不会记错!」

沈墨见到我,也跟着站起身。不言语,面上却隐隐有期待。

「姜悦。」他唤我的名字,生疏笨拙。

「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