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书放于香案,我取了回乡的船票。
荷包、丹青画像、几两碎银,便是我这些年来的全部。
府中管事来报,说我尚有几件物什未曾取走。
「尽数丢弃便是,我不想再看。」
他又道,少爷哭着寻母亲。
「他很快便有新娘,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位。」
我所生之子,与他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连心悦之人都是同一个。
从前我会伤怀,为何那人不能是我。
如今想来,不爱便罢了,也不过如此。
1.
船将启航之际,我对着那头,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告诉他放心,我此生,都不会再打扰他。」
说罢最后那句话,我折断玉簪,抛入江中。
从此以后,这座城再与我无半分瓜葛。
坐在我身旁的是个与我儿子年岁相仿的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我从前最是喜欢孩童。
如今却觉得,什么都不再有趣了。
小女孩甚是安静,一路上都规矩得很,倒是她的娘亲,一路上絮絮叨叨地抱怨,声音不绝于耳。
我索性闭目养神,不去理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扯我的袖子。
我睁眼看她。
小女孩抿着唇:「姐姐,我娘不见了,你能帮我寻寻吗?」
三人座靠舱门的那个位置,此刻空无一人。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立即唤来船家和镖师过来。
一番查问之后,发现小女孩的娘亲在中途下船了。
下船之前,还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生怕小女孩跟上去。
换言之,小女孩被遗弃了。
舱内顿时喧哗四起,全是旅客议论的声音,他们毫无顾忌,当着小女孩的面,说她娘亲太过无情,说她真是可怜。
小女孩始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不哭也不闹。
我思忖片刻,留了家中地址和联络方式。
于是等我下船之时。
除了荷包、丹青画像、几两碎银。
我还多了一个孩子。
我在老家重新落户。
荒芜的小院,我重新收拾一番,种上了瓜果蔬菜。
祖母的牌位,我重新装裱,供奉在堂屋正中。
我给小女孩取了名字,唤作叶欢欢。
办了过继手续,从此我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欢欢极少欢笑,总是板着小脸,严肃地看着我。
她什么都懂,小小年纪,却甚是老成。明明才四岁,在我染病卧床时,却能踩着凳子为我熬粥。
我想起我的亲生孩子。
那个想习剑便有整个剑庐任其挥霍,想吃糖葫芦便有一整条街的糖葫芦任其品尝的,沈家的小少爷,沈予安。
他们当真是天壤之别。
欢欢问我,为何要收养她。
她不过是个累赘。
我摸着她的头,回答道:
「因我心中空虚,你可愿意今后陪伴我左右?」
她看着我,沉默许久,用力点头。
好,我此生唯你是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欢欢入了蒙学。
欢欢上了私塾。
欢欢做了学生头。
2.
欢欢与人,打架了。
我接到夫子的书信时颇感意外。
欢欢向来乖巧懂事,性子早熟,别说与同窗争执,她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施舍给那些孩童。
用她的话说,太过稚嫩。
我匆匆赶往书院。
夫子亲自到大门相迎,见了我,也是一脸无奈。
「与欢欢争执的孩子,是今日刚来的新生。」
「他们为何争执?」我只想知晓缘由。
夫子听罢,用略带怪异的眼神看我一眼。
「怎么?」
「沈予安小公子说,欢欢要与他抢母亲。」
「你说什么?」我脚步顿住。
「欢欢书箱中,有你与她的画像。」夫子道,「此画被沈予安看到,他说……他说欢欢不知廉耻,与他抢母亲。」
我不再言语,只默然跟上夫子的脚步。
到了书房,门推开,夫子回头看我:「对了,予安父亲已经到了。」
我立于书房门口,先是看了坐在角落正安静习字的欢欢一眼,见她神色尚可,我暗自松了口气。
眼角余光中,那个正在发脾气的小公子见了我,眼睛一亮,迈着小短腿朝我奔来。
「娘亲!」
我弯下腰,接住沈予安。
不是抱住他,而是轻轻推开他。
「小公子,你认错人了。」我浅浅一笑,抬眼,迎上屋内男子的视线,「这位公子,在下是叶欢欢的娘亲。」
我未曾想过会与沈墨再次相见。
天地广阔,不欲再见之人,自然不会再遇。
沈予安哭得甚是嘹亮,一边哭一边责怪我不要他。
欢欢握笔的力道很重,我知她已有些烦闷。
沈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知晓,他在等我的反应。
「欢欢。」我帮欢欢收拾好书箱,「你先回家好吗?」
欢欢很是干脆地点头,背起书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走,沈予安便麻利地抹去泪水,蹭蹭蹭又跑来,抱住我的裙裾。
「娘亲,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错了!」
我俯身,微笑着抚摸他的头。
然后抬头看着沈墨:「沈公子,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我与沈墨的往事,实在乏善可陈,不值一提。
祖母年轻时对沈家有恩,据说是救了当时被匪徒掳走的沈墨外祖母,故而这些年来,沈家每逢佳节,总要送些礼品过来。
我入京拜师学艺后,祖母年事已高,不便奔波,又担心我独自一人,会不适应京城的节奏。
3.
于是联系了沈家,托他们照拂。
那年,我拎着行囊从驿站出来,一眼就看到沈墨靠在马车旁,漫不经心低头把玩玉佩的模样。
他当真耀眼,耀眼到,我想将我学过的所有美好的词藻都堆砌在他身上。
对他心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我深知我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未曾想过别的。
明月高悬于天际,我在路过时被月色洒落一身,就已心满意足。
我与沈墨同在京城,他偶尔会受长辈之托,带些物品给我。
一来二去,也算点头之交。
后来,我听说了沈墨与他那位青梅的情缘。
主角的情缘总是缠绵悱恻,他们不断地甜蜜,争吵,分离,和好。
我是看客,偶尔失落。
三年后,我成功出师,我每日总要来回奔波良久。
某次偶遇沈墨,随口问起我的近况,我如实相告。
不久,我便接到沈墨外祖母的书信,她言说家中正好有处宅院,离我工作的地方很近,让我直接搬去住下。
长者的好意总是不便推辞,我心存感激。
搬入宅院后,发现处处皆是沈墨生活过的痕迹。我自觉心思不纯,只能将自己所有物品都归置在那间偏房,尽量减少自己存在的痕迹。
直到那夜,我归来,发现醉酒的沈墨迷迷糊糊卧在榻上。
我本想避嫌,又担心他会着凉,就抱了一床锦被想给他盖上。
沈墨睁开眼,看着我。
我以为他是要质问我为何会在他家中。
但实际却是他将我压倒,最终酿成大错。
如今,实则我已不太记得那夜的混乱了。
人的身体有自我保护之法,有时觉得太过痛苦,反而会逐渐淡忘。
我截至目前的人生,只与一人行过一次那种事。
他口中唤的是别人的名字。
细细想来,好像迄今为止,沈墨也只唤过我一次。
初遇那日,在驿站门口,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姜悦?」
「正是。」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放学后的书院一片寂静。
我与沈墨立于长廊尽头,身后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
「不是想与我单独一叙?」沈墨问我,「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他这般开口,我也无需迟疑:「这些年来,你都与沈予安说了些什么?」
「什么?」
「我们已经和离四载了。
4.
「这四年,我遵守诺言,避不见面,每月也按时将赡养银两送至你府上。
「幼儿记性短暂,况且,予安向来不喜我这个生母。
「若无人在他耳边时时提醒,他不可能还记得我,更遑论对我怀有情感。」
沈墨转过身去,不看我:「我未曾与他提及,是外祖母一直在念叨。」
「那为何转学?」
「他一直吵着要来找你。」沈墨顿了顿,「我拦不住。」
是了,沈予安是沈家上下的掌上明珠,他要的,定要得到。
哪怕是沈墨,在沈予安面前,也没什么原则可言。
我垂下眼帘,静静思量。
许久,轻笑道:「无妨,等他失望之时,自然会想回去。」
我这般人,从来就不讨人欢喜。
等沈予安与我相处久了,他自会发现,是他的记忆将我不断美化。
实则,我仍是那个,不讨喜的,惹人烦的,只会拖累他身份地位的,他的生母。
我回了老家后,为了糊口,开了一间小小的酒肆。
因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每日只接待十桌。慢慢地,倒也有了些名气,被游人们传为口碑甚佳的酒肆。
十八岁的姜悦想做名满京城的女琴师,学的是高山流水。
二十八岁的姜悦只想守着这间不足百步的店,安静度过余生。
沈予安自从来到此处,每日放学后,便由马夫送到我店里来。
他是聪明的孩子,只在与我重逢的第一天展露过任性。
沈墨很少现身,大多时候陪在沈予安身边的人,都是马夫。
我不清楚沈家人怎么想的。既然如此重视沈予安,又怎会放心把他一个小孩单独留在这偏远的小镇。
我没赶他。
他是这世上仅存的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我曾为了照顾高热的他,不眠不休,三天三夜。
也曾为了亲手给他制作他想要的玩具,手被割得伤痕累累。
我得承认,人的本质都是自私。我为他做这些时,并没想过他要如何回报。但在我付出之后,得到的只是他的嫌弃、反感和厌恶,我多少是有点难过的。
他小时候,也是粘我的。
睡觉时必须我守在床前,出门时必须我抱着。
我靠着他对我的依赖,熬过了在沈家时受到的无数白眼和委屈。
但当他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不」,他慢慢地,就不喜欢我了。
5.
因为我会在他贪吃糖果时阻止他,会在他任性时严厉教导他……
孩童嘛,不辨是非善恶,只知道我常常管束着他,所以自然不愿再亲近我。
直到那日,沈墨带他出游一番,回府之后,沈予安理直气壮地说:
「我不要你做我的娘亲了,我要云瑶姨娘做我娘亲。
「你不配做我的娘亲!滚出去!这是我家!」
欢欢私下问过我,可否不与沈予安为友,她不喜欢他。
「自是可以。」我对此无所谓,但还是有些稀奇,「你为何不喜欢他?」
欢欢是大气的孩子,她极少明确表示对另一人的厌恶,大多时候都是无感。
「他伤害过你。」欢欢的语气平淡无波,「你每次见到他都很难过。」
我愣住。
「他明知你难过,却还要反复出现在你面前。」欢欢说着,低下头,有些闷闷不乐,「我能打他一顿吗?」
「那个大人我暂时还打不过,只能打赢沈予安。」欢欢想了想,「娘亲你能送我去学武艺吗?」
「我会变得很厉害,娘亲,我会保护你的。」
我答应送欢欢去学了武艺。
她学得格外认真,师傅说,你家欢欢比许多大孩子都能吃苦。
我想起沈墨曾经指着我的鼻子嘲讽我:「你这样的女子,有谁会爱你?」
不是的,沈墨。
祖母爱我,欢欢也爱我。
而今,我自己也爱我。
沈墨偶尔会出现,每次都是风尘仆仆地来,在我店里坐一会儿,点两道菜,吃完了,就接沈予安回府。
左邻右舍都在问,沈墨是否在追求我。
他们不知沈墨是我的前夫,只知有个俊美的锦衣公子在追求我这个和离有子的中年妇人。
我每次都笑着否认:
「人家没眼瞎,哪看得上我。
「他是来接小公子的,不是来追求我的。」
若在从前,我会揣测,沈墨这些行为背后到底有何目的。
但如今,我对他没有丝毫的好奇心。
他来抑或走,我都不在意。
我偶尔会想,沈予安到底何时才会玩腻这种「讨母亲欢心」的无聊游戏。
他已经在这座没有任何乐子没有大集市的小镇待了近三个月了。
或许「求而不得方显珍贵」这般劣性,早已深植于每个人骨髓,便是稚童亦不能免俗。我愈是对他冷淡,他便愈发贴身靠近。
他面上常露出落寞神色。
在我温柔牵着欢欢手的时候。
6.
在我俯身为欢欢整理衣裳的时候。
在我神神秘秘自厨房端出特意为欢欢备下的糕点的时候。
可每每我看向他,他便一扫孤寂,对我露出甜甜笑颜。
人之喜好,总随情感变化。当初我疼爱这孩子时,他稍有磕碰,我都要难过半日。
而今,纵然明知他在故作坚强,我也全无感觉。我甚至会想,他何时才离去?他留在此处,实在,令人烦扰。
我不厌恶他,只是,不再喜欢他了。
夏初已至。
那日我照常开铺,直至傍晚关门,都未见沈予安身影。
我只当他终于厌倦了无聊游戏,打算好生回归自己身份,去做那金贵少爷。
黄昏归家时,却见他捧着精致糕点盒子,乖巧坐在小院门前石阶上。
沈墨也陪在他身旁。
身边还放着几个礼品盒。
父子二人出众容颜引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但他们只专注眼前。
「爹爹,娘亲何时归来?」
「应该快了。」
「我们特意陪她过生辰,还备下这许多礼物,娘亲会欢喜吗?」
「她定会的。」
沈予安闻言,便抿了抿唇,面上露出期待笑容。
他穿着很正式的小袍服,特意打扮过。但天气闷热,他或许是等候太久,额前有些许汗意。
又或许,他不是热,只是情绪有点激动。
我在不远处,停下脚步。
欢欢却是脚步丝毫未停,径直走到父子俩面前,脆生生地开口:「你们弄错了,娘亲的生辰不是今日。」
「你胡说!」沈予安已经很少再直接与欢欢对上。他知我疼爱欢欢,不想惹我反感,平日都是尽量避开和欢欢相处。
但此时,他却激烈地站起身来,大声反驳:「娘亲的生辰就是今日!她与我是同一日生辰!我断不会记错!」
沈墨见到我,也跟着站起身。不言语,面上却隐隐有期待。
「姜悦。」他唤我的名字,生疏笨拙。
「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