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烟雨

暮春时节,缠绵的细雨如愁绪般丝丝缕缕,没完没了。汪羽提着那只略显破旧的画箱,脚步踉跄地从醉仙楼的后门夺门而出。就在刚刚,酒楼掌柜毫不留情地将他驱赶出来,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眼光挑剔的富商们,对着他精心绘制的屏风山水,满是嫌弃,说那画里的山水毫无生气,像是被一层厚重的灰雾死死笼罩,没有半分灵动之态。

冰冷的雨丝顺着他的衣领悄然滑落,冻得他脊背一僵。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巷口,望着自己呼出的那一团白气,在细密的雨幕里转瞬即逝,满心都是迷茫与不甘。恰在此时,身后突兀地传来“吱呀”一声,那声音在寂静又潮湿的雨巷里,显得格外刺耳。

汪羽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巷尾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卖伞的老妪。她身形枯瘦如柴,像是被岁月抽干了所有的生机,一双干枯的手指正缓缓地摩挲着伞架上仅有的一把素白纸伞。那伞骨泛着温润的象牙光泽,伞面上绘着的山水淡墨轻染,奇异的是,在这如丝的细雨中,那山水竟似有了生命,缕缕烟云仿若在其间袅袅流动。汪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鬼使神差地抬脚走了过去,手中的铜钱被他攥得紧紧的,掌心都被硌出了一道道红痕。

“这伞叫‘烟雨遥’。”老妪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片枯叶相互摩擦发出的声响,“老身在这里,等它真正的主人,都足足等了六十年呐。”话还没落音,她便将那把伞猛地塞进汪羽怀里,而后摆了摆手,分文未取,转身便隐没在了雨幕之中,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汪羽握着伞柄,只觉入手一片沁凉,像是握住了一泓寒泉。他好奇地打量着这把伞,发现伞柄内侧刻着一行细小的蝇头小楷:“撑开烟雨色,收起断肠声”。字迹古朴苍劲,笔画间似乎藏着无尽的故事。他怀着一丝期待与忐忑,缓缓撑开了伞。刹那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忽然感觉四周的雨声陡然停歇。可定睛一看,雨分明还在下,只是在伞沿垂落的那一圈雨帘之外,整个世界像是被一层青灰色的滤镜所覆盖,变得朦胧而虚幻,唯有伞下这三尺见方的天地,清晰明亮得如同白昼,连地面上的每一粒石子、每一道缝隙都纤毫毕现。

汪羽怀揣着满心的疑惑与惊叹,回到了城西那座幽静的小院。一进院子,他便迫不及待地研究起这把神奇的伞。随着光线的微妙变化,伞面上的山水竟也跟着奇妙地变幻起来。西窗洒下残照余晖时,那原本淡墨勾勒的远山渐渐泛起了浓郁的黛色,仿佛被天边的晚霞染上了绚丽色彩;而当暮色缓缓四合,夜幕笼罩大地之时,整幅山水又化作一片水墨氤氲,肆意地洇染开来,墨色的浓淡之间,似有万千气象。

如此奇妙的景象,让汪羽按捺不住内心的创作冲动,他铺开宣纸,提起画笔,想要临摹下这神奇的山水。可当笔尖刚一触及纸面,怪事再次发生,他的手腕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操控,不受控制地自行游走起来。笔下的线条如灵动的游蛇,在宣纸上流淌出前所未有的灵韵,每一抹墨痕、每一道笔触,都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洒脱与飘逸。

一幅画成,檐角的风铃在无风的情况下,竟“叮叮当当”地自动摇晃起来,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小院里回荡。汪羽满心欢喜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却惊异地发现,画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撑伞女子的背影。那女子身姿婀娜,衣袂飘飘,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面中翩然走出,融入这真实的世界。

当夜,汪羽躺在床上,很快便陷入了梦乡。梦中,他置身于一片浓雾弥漫的镜湖之畔,四周水汽氤氲,视线一片模糊。突然,一个轻柔婉转的声音在浓雾中悠悠响起:“公子可愿为我画幅像?”那声音空灵缥缈,带着几分哀怨,又似藏着一丝期待。汪羽正要开口回应,却猛地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发现案上不知何时铺开了一张宣纸,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雨滴状墨痕,像是有人用细雨书写的密语。而那把“烟雨遥”,正静静地靠在门边,伞尖处积着一小滩水,在地面上晕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时光匆匆,三日后的清晨,醉仙楼的掌柜竟亲自登门拜访。原来,那日有客人偶然瞥见汪羽院中飘出的一幅画,只一眼,便被那画中奇妙的意境深深吸引,说什么也要出重金求购。汪羽得知此事,心中既惊喜又忐忑。他带着新作的《烟雨江南图》,再次踏入了醉仙楼。

当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的那一刻,整个酒楼瞬间被一片惊叹声所淹没。画中的烟岚仿若有了生命,随着窗外的雨势或轻柔飘动,或汹涌翻涌,观者仿佛身临其境,甚至能真切地闻到湿润青苔散发的那股清新气息,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水汽。然而,在这一片赞叹声中,只有汪羽注意到,画中那个撑伞女子的背影,竟又往前挪动了几步,眼看就要转过蜿蜒的山径,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汪公子,这画艺当真是突飞猛进啊!”宴会散场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画师拦住了汪羽,脸上满是欣赏与疑惑之色。他凑近汪羽,突然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问道:“只是这画……公子可曾用过人血调墨?”

汪羽闻言,心头猛地一震,像是被人说中了心底最隐秘的秘密。昨夜,他在作画兴起之时,不小心被伞骨划破了手指,那滴落下的血珠滴入砚台后,竟瞬间化作了深邃的靛青色,融入墨汁之中。他强装镇定,没有立刻作答。老画师见他神色有异,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指向画中那女子的背影,缓缓说道:“百年前,这镜湖畔曾有个名妓,名叫苏挽晴,她最是擅长绘制烟雨图,声名远扬。后来,她被负心的情郎所弃,心灰意冷之下,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纸伞投湖自尽。自那以后,就有传言说,那把伞有着收魂的诡异能力……”

汪羽听完,只觉脊背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他匆匆告别老画师,踏上了归家之路。此时,天空中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地面,溅起层层水花。汪羽撑着“烟雨遥”,却总觉得伞下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重物压在上面。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借着微弱的光线,竟看见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不知何时分裂成了两道:一道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而另一道,竟像是撑着一把无形的伞,亦步亦趋地相伴在旁。

当他经过镜湖时,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伞沿突然坠落下一串晶莹的水珠,在湿漉漉的石板上迅速汇聚、排列,竟拼成了“还我”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汪羽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呼吸急促起来,他不敢再多做停留,拔腿便朝着家中狂奔而去。

一回到家,汪羽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藏书楼,翻阅古籍查证。终于,在一本泛黄的《青州名妓录》中,他找到了关于苏挽晴的记载。书页上,苏挽晴的画像中所绘的纸伞,与他手中的“烟雨遥”竟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书上记载,她死后,每逢梅雨时节,便有一位撑着白伞的女子在镜湖岸边悄然现身。凡是她走过的地方,石板都会莫名渗水,行人还能隐隐听见从伞骨间漏出的阵阵呜咽,那声音如泣如诉,似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怨与不甘。

汪羽看完,只觉头皮发麻,他怀着满心的恐惧与不安,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回家中。此时,“烟雨遥”正悬在房梁之下,缓缓地滴着水,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仿佛是在倒计时。他双手颤抖着翻开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所作的画,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恐到了极点。他发现,每一幅画里的撑伞女子都比前一幅更加清晰逼真,眉眼、衣饰,甚至发丝都纤毫毕现。而在最新完成的那幅画中,女子已经转过了半张脸,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正对着他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又是一个梅雨连绵的夜晚,压抑的氛围笼罩着整座小院。汪羽怀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最后一次撑着“烟雨遥”,铺开宣纸准备作画。当笔尖刚刚触及纸面的瞬间,变故陡生,伞面突然渗出浓稠的鲜血,殷红的血顺着伞骨蜿蜒而下,迅速淌满了整张画纸,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与此同时,他不经意间看向铜镜,镜中,一只青白的手正从伞骨之间缓缓伸出,那手指纤细修长,指甲泛着青灰色,带着丝丝寒意,缓缓按在了他执笔的手上。

“公子终于肯为我画像了。”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幽幽响起,“不如……永远留在画里可好?”声音轻柔却又不容抗拒,仿佛带着无尽的诱惑。汪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渐渐模糊。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汪羽的小院里。邻居像往常一样前来拜访,却发现汪羽伏在案前,一动不动。他的面容安详平静,宛如熟睡一般,只是那皮肤呈现出一种宣纸般的惨白,毫无血色。在他面前,摊开着一幅《镜湖烟雨图》,画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撑伞的书生背影,正与那撑伞女子并肩,缓缓走向远方的雾霭深处,身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而那把素白纸伞,依旧悬在房梁之上,伞尖还在不停地滴着水,一滴滴水珠落在地面,竟汇成了一行若隐若现的小字:“画魂终有主,烟雨永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