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照不宣系舟同(1)

“璟和号”,与其说是商船,不如说是萧煜在江南棋盘上落下的一枚活子。雕梁画栋在渐暗的天光里收敛了浮华,只留下沉默的骨架。萧煜凭栏,指尖那枚羊脂白玉珏触感温凉,是他作为“谢七”时习惯把玩的物件。河风带着水汽和远处依稀的丝竹声拂面,但他的心思早已沉入运河之下更为幽暗的涡流。

盐铁利重,引群鲨环伺;粮道淤塞,如咽喉被扼;更有那林安的手,借着“清淤”、“平抑粮价”之名,悄然伸向江南命脉。

萧煜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冷芒。此刻,他是“谢琰”,江南巨贾谢家的公子,璟和商船掌舵人。这名号是他精心编织的网,网罗消息,平衡势力,为的是稳住这东南半壁,斩断林安伸得过长的手。

登船处的骚动,细微却精准地刺破了他对棋局的推演。

逆着最后一线残光,有一道身影踏上了跳板。

浮光锦的裙袂,行走间仿佛将月华与流霞织入了纹理,光华内蕴,却让周遭刻意堆砌的金玉黯然失色。女子身姿挺拔,带着钟鸣鼎食之家才能淬炼出的矜贵风骨。乌发如云,一支累丝嵌金步摇斜绾,垂珠随着她从容的步伐轻颤,碎光映着线条清冷的下颌。

萧煜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沈青梧。

左相沈渊的掌上明珠。

他认得这张脸。数月前,宫中画师呈上的贵女画像里,便有她。画中人眉目如画,气质清绝,他曾以为那是画师慑于沈相威势,笔触间加了十成的仰慕滤镜。如今亲眼所见,方知那画师竟是写实派。眼前女子,那份浸入骨血的清贵疏离,比画像更胜三分。她步履从容,周遭的喧嚷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自成一方清寂天地。

陈旌的身影匆匆迎上,恭敬中带着熟稔,低声交谈几句便拱手告退,迅速消失在暮色中的码头。沈青梧微微颔首,仪态端方。她身后,一男一女两名随从如影随形。男子身形精悍,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间带着冰冷的警惕;女子看似娇小,眼神却灵动异常,透着机敏。

“浮光锦,金步摇……”萧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润的玉珏,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沈相对此女,宠爱可见一斑。只是,这趟江南“游玩”,由她亲自前来,身后又跟着如此人物,怕不是单纯的赏花观景。一丝探究,悄然攀上心间。

夜色如墨,彻底吞噬了运河与两岸。船行至芦苇丛生的开阔水域,风声穿过无边蒹葭,发出沙沙的呜咽,将这水上的孤岛衬得愈发死寂。

雅阁内,灯影昏黄。萧煜执一盏清茗,氤氲茶气模糊了他俊雅的侧影。他看似闲适,心神却如绷紧的弓弦,覆盖着整艘船的细微动静。倏地,他执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

风声中,一丝极细微、几乎融入芦苇摇曳声的破空之音,如毒蛇吐信,骤然刺入耳中!

来了!林安的狗,嗅着味追来了!

同一刹那,数道黑影如同自浓稠夜色中析出的幽灵,自高耸的芦苇荡深处无声滑落!夜枭卫足尖在船舷上一点,借力翻身,动作迅疾得只余下模糊残影,直扑中舱——沈青梧居所!

舱内,灯火摇曳。

墨七的厉喝如金石交击:“护住小姐!”软剑出鞘,龙吟乍起,森寒光幕瞬间迎上两道劈面而来的刀光!“铛!铛!”刺耳的金铁交鸣撕裂了夜的死寂,火星迸溅!

狭窄船舱顿成修罗场。

夜枭卫!简直林安手底下最见不得光的一群疯狗!刀光狠戾,招招夺命。

墨七以一敌众,剑光如疾风骤雨,死死将沈青梧与阿茧护在身后角落。然空间逼仄,护持两人,面对数名顶尖刺客悍不畏死的围攻,纵是墨七也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道刀锋贴着他肋下掠过,血珠飞溅!

阿茧抓起沉重的紫檀木匣奋力掷出,刺客偏头躲过,木匣撞壁碎裂,木屑纷飞。

混乱间,一道最为鬼魅的身影觑准墨七被缠住的刹那,手腕一翻!一点幽蓝寒星,带着刺耳的厉啸,撕裂昏暗,毒蛇般噬向沈青梧雪白的咽喉!

快逾闪电!死亡的寒意已贴上肌肤!

沈青梧瞳孔骤缩,血色尽褪,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将惊呼硬生生扼在喉间,身体绷紧如弦!那份强装的镇定在绝对死亡面前摇摇欲坠。

千钧一发!

“叮——!”

一声清越冰冷、直透骨髓的剑鸣,毫无预兆地自混乱中炸响!

一道匹练寒光,后发先至,精准得令人心悸,于电光石火间狠狠撞上那抹幽蓝箭头!

脆响震耳!

毒箭被沛然巨力击得倒飞,“夺”地一声深钉入厚重舱壁木梁,箭尾剧颤不止!

剑光余势未绝!

如寒月破云,清辉乍泄!凌厉剑气横扫而出,凛冽寒意瞬间充斥舱室!围攻墨七的数名刺客只觉呼吸一窒,刀势不由自主地一滞,被逼得齐齐后退!

舱门处。

一道颀长身影从容步入这血腥之地。锦衣微扬,几缕发丝因疾掠散落额前,平添几分属于富家公子的落拓不羁。他手握长剑,光华内敛,仿佛方才那惊鸿一剑只是幻影。

时机到了。

萧煜心念电转。

目光平静扫过狼藉舱室、惊魂的阿茧、持剑喘息却寸步不让的墨七,以及那几双在昏暗中闪烁着林党爪牙凶戾光芒的眼睛。最终,落在那抹浮光锦色身影上。

沈青梧背靠舱壁,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因剧烈喘息起伏,那双清亮的眸子却死死盯着他,劫后余生的悸动、惊愕与深沉的探究在其中翻涌。

好快的反应,这沈小姐,倒有几分意思。

萧煜仿佛只是下楼散步偶遇了一场小小纷争,嗓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在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

嗯,真人确比画像生动得多

“沈姑娘受惊了?”他顿了顿,语气是富商公子对惹是生非者的惯常厌烦与鄙夷,“运河夜景虽好,奈何总有不开眼的‘飞蛾’扑火,扰人清静,平白坏了生意人的兴致。”“沈姑娘”三字,点明已知其身份,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商人式的、恰到好处的探寻。

舱内死寂,血腥气与肃杀剑气沉甸甸地压着。

夜枭卫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男人。

墨七剑尖未松,审视中带着震撼。阿茧小脸煞白。

沈青梧背脊紧贴冰冷舱壁,指尖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从濒死的惊悸中挣脱。心跳如鼓,目光却已如最锋利的探针,瞬间锁定了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恩人”。

时机太巧!身手太高!对“夜枭卫”的称呼太过自然!此人绝非寻常商贾!

萧煜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冰冷锐芒。

呵,起疑了?反应不慢。

她面上迅速浮起世家贵女得体的感激与后怕。然而,就在她欲屈膝行礼的瞬间,视线无意间扫过萧煜因挥剑而微敞的右手袖口内侧!

一点极其细微的异样入沈青梧眼底!

那是一抹暗金色的粉末!极淡,几与深色锦缎纹理相融,若非她目力极佳且角度恰好,绝难察觉。那粉末沾附内衬,色泽深沉内敛,透着古老而尊贵的质感。

《前朝香异志》记载“沉水香,其屑色如金,沉重若铁,入水即沉,非天家不可擅用……灰烬凝金,遇水不濡……”

好一个“偶遇”!沈青梧心底冷笑,面上却将那份洞悉死死压住,不愿暴露分毫。深吸一口气,她对着萧煜,盈盈拜下,姿态优雅矜持,无可挑剔。

萧煜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她目光的凝滞和那瞬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凝窒!糟糕!袖口内衬!沉水香的灰烬!他心头猛地一沉。这种御用禁品,其灰烬“凝金”的特征,寻常人绝难知晓,但沈渊的女儿……极有可能认出来。

萧煜心底暗凛,维持着温柔关切,看着她强压惊涛骇浪。只见她盈盈拜下,姿态优雅矜持,无可挑剔,甚至在那瞬间低眉时,刻意流露出几分惊魂未定下的脆弱。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情真意切,抬眸望向他时,眼底水光潋滟,似有千言万语,“今夜若非公子仗义出手,神兵天降,青梧恐已遭不测。公子高义,青梧铭记五内。”

萧煜清晰地读出了沈青梧完美礼仪下的警惕。

“举手之劳,沈姑娘言重了。”萧煜收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如收一件雅玩,目光落在沈青梧苍白却竭力维持端庄的脸上,那份强自镇定的坚韧,以及方才低眉时一闪而过的冰冷锐芒,让他心底的探究更深。

这位沈小姐,远比画像生动,也远比传闻棘手。她此刻的柔弱感激,有几分真?几分演?值得好好掂量。

他维持着富商公子哥人设应有关切的神色,扫过舱内虎视眈眈的夜枭卫,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商人对麻烦本能的排斥和对贵重“货物”的保护欲:“这些凶徒,乃臭名昭著的‘夜枭卫’。专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最是难缠,沾上就一身腥臊。”

他毫不掩饰对林党爪牙的鄙夷,“沈姑娘千金之体,置身险境,着实令人忧心。”

话锋一转,萧煜看向沈青梧,眼神诚挚,“璟和商船乃我谢家名下,若蒙姑娘不弃,在下船队尚有几位粗通拳脚的护卫,不如由他们护送姑娘一程?我再给姑娘换个房间,也好确保你平安抵达,省去路上诸多烦扰,大家都能图个安稳。”

既是试探,也是顺势而为。

将她置于“保护”之下,也看她如何应对。

那句“忧心”,语调温和,却带着商人衡量风险后的务实考量。

沈青梧心思电转。遇刺在前,夜枭追杀在后,江南已成龙潭虎穴。墨七勇猛,然双拳难敌四手。

眼前这位公子衣冠一袭玄色织金锦袍,衣摆暗绣云海麒麟纹,如墨浪翻涌,隐有金光浮动。腰间悬一枚羊脂白玉珏,玉质温润如凝脂,却偏偏以乌金丝络为绦——金玉相衬,不显铜臭。

不论这人为何身上有着非天家不擅用的沉水香,明面上,现在是她沈青梧的“恩人”。

沈青梧不介意借势渡危,探听虚实,甚至……反客为主!

她抬眸,清亮眸子直视萧煜,脸上绽开略带疲惫却真诚得体的微笑,如月下初绽的玉兰,清雅易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感。

“公子大恩,青梧已是惶恐无以为报,岂敢再劳烦麾下壮士?”声音轻柔,带着闺阁女子的羞怯不安,随即染上真实忧虑,目光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破碎的窗口,“只是……凶徒穷追不舍,视王法如无物,实令人胆寒心悸。”她微微垂首,姿态放低,恳求道,“若公子护卫得闲,青梧厚颜,恳请允准随行护卫一程。青梧感激不尽,待平安抵京,必当修书禀明家父,详述公子救命护持之高义,请家父亲自致谢!”

沈青梧以退为进!将“监视”化为“求助”,姿态谦卑,言语间满是对他实力的信赖。

萧煜对上她盈盈目光,心底暗赞:好玲珑的心窍!

萧煜朗声一笑,尽显商贾权衡利弊后的爽利:“姑娘言重了!能与姑娘同行,亦是璟和商号的缘分。些许护卫,何足挂齿?姑娘安心便是,有谢某这商船在,定保姑娘一路顺遂无虞!”他拱手一礼,又道,“如此,请姑娘好生歇息。外间腌臜,自有谢某料理。”

人情送到底,戏也要做足。

话音未落,萧煜目光倏然转向夜枭卫。属于“谢七”的温润笑意瞬间敛去,无形的威压如实质弥漫,带着久居上位的冷酷杀意,瞬间锁定了舱内刺客!

“林安的狗,还不滚?!”

夜枭卫早已看呆了二人有来有回的对答,集体汗毛倒竖。

为首者短促呼哨,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惊惧:“撤!”

数道黑影如受惊乌鸦,毫不犹豫撞破舱窗,噗通扎入墨黑河水,转瞬无踪,连同伴尸体亦不顾。

墨七和阿茧松了口气。墨七收剑,郑重抱拳:“多谢谢七公子!”阿茧亦连忙行礼。

沈青梧看着破碎的窗棂,听着水声余响,再看向眼前瞬间谈笑惊退强敌、气场转换自如的“富商”,心中警惕之弦绷得更紧。

舱内恢复表面的平静,只余狼藉与淡淡血腥。灯火摇曳,光影明灭。

一次精心设计的“偶遇”,一场预料之中的刺杀,一抹因意外而泄露天机的沉香灰烬,几句披着礼仪外衣、暗藏机锋的对话,一条由“护卫”之名巧妙系紧的命运之绳。

名为“羁绊”的种子,已在生死边缘,在这浮光锦的华彩与沉水香的幽秘中,无声埋下,深扎其根。

萧煜看着眼前劫后余生的相府明珠。脆弱的表象下,是磐石般的冷静与应对的智慧,矛盾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沈青梧,绝非传闻中养在深闺的花朵。她是沈渊之女,更是一个需认真以待、甚至值得期待的对手或棋子。

这次回京之行,怕是要有趣多了。

他需要重新评估她的价值,以及…如何利用好这张意外得来的牌。

沈青梧望着温润如玉的“恩人”兼“利刃”,警铃长鸣。

此刻江南最可倚仗的“伞”。利用与防备,感激与忌惮,如藤蔓悄然缠绕。他那看似温和的目光下,藏着怎样的审视?父亲……可知?她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舱外,夜风更劲,卷动无边芦苇,呜咽如诉,似喻前路凶险。璟和商船这水上宫阙,载着各怀心思的乘客,载着初萌的复杂羁绊,也载着袖底暗藏的沉香与剑锋未冷的杀意,劈开浓稠夜色,驶向漩涡更深的远方。

始于惊鸿一瞥、系于生死一线的同行,注定将在江南的权谋棋局上,落子惊心。空气里,萧煜那若有似无的沉水香余韵,与她身上清冽如冷梅的气息无声交织,在血腥与算计的底色上,缠绕出一线难以言喻的、危险的暧昧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