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初歇,朱宅檐角断续滴落水珠,砸在飘零阶前的紫荆花瓣上。
雨后寒气透过雕花槛窗渗入,案头镇纸压着的信笺被风掀起一角,在雁足灯亮下,露出“陈霸先”三字。
宅邸外,二更二鼓声混着打更人咳嗽传来,惊起杨柳上夜栖的乌鸦。
待打更人徐徐走过朱宅,一抹凌厉身形陡然从树影中奔出,垫脚间已翻过朱宅围墙,径直入了书房。
“朱公,邺城密信。”
刘桃枝一袭黑衣,将背后竹筒递到书案前。
朱异闻言停下手中毛笔,接过竹筒,取出密信,“桃枝,且等等。”说着,将方才写好的信笺塞入竹筒,递了过去,“此信事关重大,务必平安送达。”
刘桃枝颔首,转瞬间已无了踪影。
纵跳间,脚下瓦砾无声,刘桃枝于夜色下犹如鬼魅。
来到一处马棚前,这次,他留了个心眼,在外围探查一番。察觉并无异常后,才翻下屋檐,去解缰绳。
心中却苦笑一声,竟有些疑神疑鬼了。
忽然,一声剑鸣于马棚内一处杂草堆中骤起,刘桃枝暗道一声不好,脚底借力马桩向左侧翻,剑芒撩过侧耳。
刘桃枝侧滚仰头,一抹血色顺着右耳低垂。
何人舞剑,剑锋如此凌厉!
刘桃枝暗自心惊,若方才再迟一息,剑锋必定贯穿眉心。
更让刘桃枝惊讶的,眼前持剑之人,竟是一个少年郎君,“好剑。”刘桃枝血脉喷张,好久不曾遇到剑术大家了。
刘桃枝倏地暴起,系在腰间软剑刹那出鞘,直奔眼前少年郎君。
两芒相争,剑芒所过,掀翻草棚,割裂木架,从空地战到屋檐,又从屋檐战到柳巷,谁也奈何不了谁。
胶着之际,就在刘桃枝滞空招架之时,忽闻背后一声“阿弥陀佛。”余光中,一柄石锤犹如猛虎,只扑他的后背。
暗道了声“完了”后,背部闷响一起,刘桃枝鲜血喷出,意识灰蒙一片。
阴暗柳巷中,弥留缓缓走来,他拾起地上石锤抖了抖,朝着陈旻不满道:“磨磨唧唧,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跳胡旋舞呢!”
陈旻嘴角抽搐,“再有三招,吾必生擒之,要你多管闲事?”说着,探了探黑衣人的鼻息,还有一息尚存,“还好没死,死了自个跟王爷交代去罢!”
这几夜,二人总会在朱宅附近蹲守,临来时,岳阳王千叮万嘱要抓活的。方才那一锤,寻常人可能就一命呜呼了,好在此人非同寻常。
弥留蹲下小身板,捡起散落地上密信,竹筒俨然已被砸得粉碎。
于是,陈旻牵来马匹,将黑衣人缚在马背,回王府而去。
岳阳王府,阁楼中。
萧詧换了身干爽衣服,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吹风筒,湿润的头发只能用绸布,尽量搓去水分,等着慢慢风干。
这时,王妃递来一碗热汤,却来了一句灵魂拷问,“夫君,是对蔡家小郎不满意?”
萧詧接过热汤,入了喉,身体便也热络起来。
对于王妃的发问,倒也不是不满意。蔡氏乃襄阳士族望宗,其父蔡大宝上马可为将,下马可治邦。
襄阳如今的繁荣,离不开蔡氏一族的鼎力支持。
而蔡家小郎蔡延寿,更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假以时日,好好历练,定能成材。
可一想到自己的小棉袄、小公主长大后,会被娶走,萧詧就很难受。
那种感觉,就像喝了一杯特浓咖啡,不加糖,既苦涩又精神。
“玉娘哪的话……”
“也不说留宿一晚,明早带些点心再走。这两年,王爷忙于襄阳政务,蔡家小郎时常到府中又是当牛又是做马,惹得瞳儿开心。这几日,瞳儿也都有念叨这个小郎哥……”
“咳咳……是江陵军务紧急……”
就在萧詧打着马虎眼时,窗外却传来陈旻与弥留的拌嘴声。
萧詧心中暗道,来得正是时候,“想必是陈旻、弥留办妥了吩咐,孤去处理一二,玉娘且先就寝。”
书房内,五花大绑的黑衣人被扔在麻布地毯上,已然昏死过去。
萧詧上前仔细端详,只见此人胡风之相,面容冷峻。
“陈旻,带到郊外福田院,再让同泰寺僧医来诊治,务必保全他的性命。”萧詧说着,塞了一个先前备好的竹筒给陈旻。
萧詧要给高澄来一个以假乱真。
陈旻得了指令,背着黑衣人往郊外去了。
弥留则从袖中掏出一张对折着的密信,“王爷,有密信一封。”
萧詧颔首,接过密信,“今夜做得好,待会回一趟同泰寺,让惠可禅师……”
萧詧一番耳语,又称赞他一番。
弥留意会,眉开眼笑而去。
萧詧回到案上端坐,摊开了密信:
梁国交州叛乱已平,李贲已无法指望。此战,梁国有寒门虎将崭露头角,名曰陈霸先。此人乃将帅之材,可先扼杀之,以免将来坏了大王大事。
读完密信,萧詧转身触动机关,两侧书架缓缓移开,一间密室映入眼帘。
萧詧将密信隐匿其中,便退出密室。
坐回案上,萧詧开始于脑海中梳理线索。
没承想,就连交州叛乱,都是高欢暗布的棋子。其布局之深,甚至不惜以身入局。
高欢这最后一步棋,就是以死,来滋长侯景反叛之心。
之后将棋局交到高澄手中。
萧詧嘴角勾起。
高欢?真可惜,穿晚了,想碰一碰,以后却只能找高洋了。
朱异?
倒是可以利用一下,传递一些错误信息……
萧詧收住此间思绪,转而又思量起方才蔡延寿的话。
他指尖节奏性地叩击桌案,思维再度发散开来。
江陵,光宅寺,面具怪人。
嘶……
孤的皇七叔,湘东郡王萧绎几日前也到任江陵了,巧合?
假设,此事与他有关联,那目的是什么?单纯的构陷孤?
不像。
两个逻辑说不通。
第一,以萧绎与东宫的关系,构陷孤不可能不与东宫通气、合作,可东宫却是浑然不知的。
第二,还是面具怪人的问题,太张扬,太令人印象深刻……
等等。
印象深刻!
难不成是故意为之的?
萧詧瞳仁抖动,想到这,似乎就只剩下这一种可能了。
萧詧一声冷笑,不知不觉,自己竟已深陷棋局,,“那就让孤好好看看,你究竟玩的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