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童年星图

**童年星图(1995年冬)**

肖冰焱五岁那年冬天的霜格外重。凌晨三点,他趴在老宅天井边的美人靠上,睫毛结着白霜,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徽墨。月光穿过十六根棂条组成的冰裂纹窗格,在青砖地上投下几何谜题。

祠堂方向传来石板开裂的脆响——那是百年银杏树在释放寒冰的挤压。男孩突然翻身跃下栏杆,布鞋踩碎薄冰的动静惊醒了西厢房的老黄狗。

“阿焱?“母亲在二楼推开雕花木窗,望见儿子正用竹枝在霜地上画着某种图案。月光把男孩的影子拉得细长,像根扎进大地的银针。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屏山时,整个肖家宅院都围在了天井四周。青砖地上赫然呈现着直径三米的星图,二十八宿方位精准对应村中七口水井,紫微垣的位置正是祠堂门前的拴马石。

“这是用竹枝蘸墨汁画的,“村小校长推了推裂开的眼镜腿,“但墨线在霜冻前就画好了,这孩子算准了结霜时间...“

父亲肖明德蹲下身,发现奎宿星官的位置正好压着前日茶商赊账的票据。他回头望去,儿子正踮脚去够神龛上的《周易本义》,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用毛笔画着奇异的卦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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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屏山小学**

“肖冰焱!“数学老师把作业本摔在讲台上,“第七题为什么空着?“

穿蓝布棉袄的男孩站起身,粉笔灰簌簌落在前桌女生的马尾辫上。“鸡兔同笼的问题不对,“他的声音像山涧敲击卵石,“应该问:在黑暗的笼子里,如何用触觉分辨物种差异?“

教室后墙的奖状开始发抖。校长从《黄山日报》后抬起眼,看见窗台上蹲着三只毛色油亮的松鼠——这种情况自肖冰焱入学以来每周都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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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茶山**

肖明德背着竹篓爬上雾凇覆盖的山道时,发现儿子正跪在野茶树前。晨露浸透了男孩的棉裤,但他浑然不觉地举着放大镜,观察叶片背面蠕动的茶蚜。

“它们在写诗。“肖冰焱突然开口,惊飞了枝头的白鹇。

茶商父亲看着蚜虫啃噬出的叶脉纹路,竟真似篆书笔迹。当他凑近细看时,儿子已经跑到崖边,对着云海背诵《道德经》,惊起漫天卷羽鹈鹕。

肖冰焱数到门槛上第七道裂缝时,檐角的铁马突然发出垂死的呜咽。十四岁的少年把鼻尖贴在冰裂纹窗棂上,青苔的腥气混着暴雨前的土腥味,像条湿漉漉的舌头舔进喉咙。

堂屋里,父亲肖明德的算盘声越来越急。

“啪!”

紫檀算盘撞上神龛的瞬间,三炷线香齐根折断。母亲缩在褪色的“光荣茶农”锦旗下,指甲抠进供桌裂缝里的陈年茶垢——那里卡着肖冰焱六岁时刻的奇怪符号,像群扭曲的蚂蚁。

“哥,昨天李老板说…”八岁的肖雪森趴在条凳上,正用蜡笔在弟弟的奥特曼画册背面涂鸦。红色蜡油滴在“江淮汽车”的广告页上,把卡车轮胎染得像干涸的血。

“闭嘴!”十二岁的肖雨棠踹翻了竹编针线筐,塑料彩珠滚进地缝。她抓起绣到一半的Hello Kitty肚兜,针尖在“安徽十大名茶”奖杯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肖冰焱的指甲陷进窗棂缝隙。三个月前那个雨夜,他蹲在县废品站翻到本《财务分析入门》,封皮被老鼠啃得只剩“析入”二字。此刻那些残缺的公式正在胃里翻腾——父亲把茶厂账本撕碎时,碎纸屑落进他的衣领,像沾了茶锈的雪。

雷鸣碾过屋脊的瞬间,两个戴金链的男人撞开了雕花木门。为首者皮鞋上的泥浆溅到母亲手编的竹篾暖手笼上,笼里还焐着肖冰焱从县图书馆抄回来的《资本流动模型》笔记。

“老肖,你那辆破江淮…”

肖冰焱的瞳孔突然收缩。来人的鳄鱼皮腰带扣反光里,倒映着弟弟画册上那滩红色蜡油——此刻正诡异地漫过“应付账款”四个印刷字。他想起废品站那本破书第73页的案例,被茶水渍晕开的段落标题叫《流动性陷阱》。

“赊账四十五天,运输成本占18%。”少年的声音像晒过头的茶梗般干涩,右手无意识摩挲着裤缝——那里缝着张从垃圾堆捡来的资产负债表模板。

父亲的后颈暴起青筋,藏青色夹克袖口还沾着昨夜揉碎的碧螺春嫩芽。母亲突然抓起供桌上的霉变云片糕,哆嗦着塞给戴金链的男人:“老板尝尝,明前茶做的…”

肖冰焱的指甲缝渗出暗红。他扑向神龛下的陶罐——那是他存了七年的《经济观察报》剪报,却被妹妹的玻璃弹珠滑倒。膝盖撞地的闷响中,他瞥见弟弟的蜡笔画:红色卡车正碾碎一群黑色小人,车头挂着“江淮”字样的纸片在风里摇晃。

肖冰焱想起废品站老头的话:“这砚台能换三碗阳春面。”鲜血在泛黄的《农村信贷指南》扉页晕开时,他忽然笑了——那本书是他用采茶工的竹笠跟收破烂换的,此刻血渍正顺着“抵押物估值”的铅字爬行。

“现在闹出人命,”少年把手掌按在浸血的账本上,“这厂子…”他歪头看着暴雨冲刷的“光荣茶农”锦旗,旗角霉斑正以每分钟0.3厘米的速度蔓延,“连采茶工的饭钱都抵不上。”

门外老银杏的枯枝轰然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