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就此结束吧

烈日当头,枝条抽的繁茂,油绿的叶子盖在枝头,能挡些光照,生出让人喘息的阴影来。

慕容璋坐在马车里,看不出表情。

马车忽的停下,车夫说了些什么,外地语音还吸引了几个过路人频频回头。

慕容璋“嗯”了一声,修长透亮的指尖挑开了帘子,露出车里不显喜怒的眼睛来。

京城。

守城人一见到慕容璋的脸,问也不问,就放行了。

想必陈行远早就吩咐过了。

车轮碾过石子尘埃,马匹缓步走向一个方向,皇宫。

又是畅行。

慕容璋低垂了眼眸,有种情绪莫名被放大,成了心里的疙瘩。

他下了车,信步从容,走回那走过数遍的路。

陈行远不在。

他莫名松了口气。

青萍眼见那个玄色清瘦人影有些眼熟,仔细一看,正与那人对视,修剪盆栽的剪刀也不动了,呆愣两秒后,一剪子剪断最大的枝。

她蹦蹦跳跳地过来,很是开心道:“王妃,你回来了。”

慕容璋淡淡颔首。

青萍也没发现什么,一边往出走一边道:“我去喊王爷来。”

慕容璋咬唇,思想争斗了一番,最后还是叹气。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回来了。”

慕容璋回头去看,那人意气风发,玄色朝服繁琐而华贵,戴着摄政王的冠冕,此时正如玉石般温润。

她眼里含笑,缓步朝着自己走来。

慕容璋淡笑:“好久不见。”

陈行远仔细看他,大量失血让他更加苍白虚弱,面色呈一种病态的白,嘴唇血色淡淡,日光一照,整个人看着近乎透明。

他偏了偏头,不自然地躲避她的视线。

陈行远看他神色,又后退一步,欢欣的心情重新寂静,她声音低沉,语气也低沉:“青萍。”

青萍哒哒跑来。

“收拾王妃的屋子。”

说罢,扭头就走,宽大的衣袖垂下来,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摆动。

慕容璋蹙眉,咬唇的力气又大了些。

青萍弯腰恭敬道:“王妃的屋子每日都在清扫,随时可以入住。”

也不知道走远的那个人听见了没有。

慕容璋猛地走向屋子,将门反锁,低声吩咐谁也不许进。

青萍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两人在搞什么。

陈行远返回继续监督小皇帝读书,小皇帝一见她就一脸愁苦,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行远一进门,脸色就沉下来了。

她就走了一小会,这小皇帝就站在鹦鹉面前,伸出手逗鸟,教它学说话。

鹦鹉突然重复:“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陈景明惊呼:“朕教了这么久它都不说话,怎么你一来它就会说了?”

陈行远目光一瞥:“少搭理它。”

鹦鹉扑棱着翅膀:“你说谁呢?老不死的。”

陈行远闭眼忍下:“再让我看见它,我就给它烤了。”

鹦鹉小嘴一张:“给你烤了,给你烤了。”

陈景明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怕这个鸟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急忙吩咐人拿下去。

一连好几天,陈行远都没回来过。

慕容璋望着日头从模糊到明亮,从悄然落下又至升起,最后定格在月圆的夜下。

他推开门,长长长长地注视着银辉,月光洒落,照亮一地银光。

他看的太久,久到青萍腿都蹲麻,几乎快以为他是来赏月的,她才听见一声。

“青萍。”

青萍不知从哪边跳下,一跃到他身前,单膝跪地:“奴婢在。”

“我能调动多少人?”他盘算着。

青萍略微思索,随后告诉了他一个大约的数。

他只一听便觉得有些心惊,如果她跟太后五五开,那太后,是否也能调用如此多的人手?

他悄声说了什么,随即青萍退去,又留下他一人。

他转身的瞬间,眸光又暗,陈行远啊,她到底是放心自己呢,还是觉得自己翻不出大浪来?

才能如此痛快地把明里暗里的人都告诉他。

他眼神一凛,忽的扭头去看。

夜风卷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黑漆漆的夜,只剩月色。

可能是感觉错了吧。

次日,陈行远下朝便回来了,她脚步未停,直直地进了房间。

慕容璋出门去看,只能看见掩上的门了。

青萍看着很是高兴:“听王爷说,今日查了两个官员,全是太后的!”

她伸出两根手指,得意地来回晃着。

慕容璋臻首轻点,又望了一眼关上的门。

青萍的眼睛来回转:“王妃想去就去嘛,王爷又不会生王妃的气!”

慕容璋抿唇,刚生的勇气又被一句话掐灭。

青萍虚虚地推他,双手来回摆:“去吧去吧,王爷等你好几天了。”

慕容璋半推半就地推开了门。

那个穿着华贵朝服的人,正抬着下巴坐在高位上,下方一男子正跪在地上,眉眼含春,听见推门的响声,男子微微惊讶,抬眼去看,眼波暗含盈盈秋水,乍一看,甚是妩媚。

他面上的笑意一僵,突然沉了脸色,后退一步,“砰!”地一声,结实的门板吱呀呀轻晃,他用力关上了门。

青萍的目光在屋里和慕容璋身上来回游移。

陈行远拉开门,本以为他早已回屋,却没想到他正坐在门口台阶上,抱着双膝,偏过头不去看她。

她在背后挥挥手,示意逸飞退下,随后提起衣摆,坐在了他身边。

偏头去看时,又见他的头又扭过去,反正就是不看她。

她有些搞不清他为什么生气。

青萍连忙退下,不打扰二人的悄悄话。

陈行远的手指勾过他的发丝,撩至耳后,低声柔柔:“本王托人给你做了个玉冠,一会你带上试试。”

慕容璋冷哼:“不必,臣尚未二十,不能戴冠。”

陈行远唇角微勾:“那有何妨?本王也才十九,未及弱冠。”

慕容璋又哼:“哼,臣消受不起,留着给你的面首戴吧!”

陈行远总算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了,有些忍俊不禁:“什么面首,本王只有王妃一个人。”

慕容璋的手指用力地攥着袖摆,攥出一道道折痕来,他偏头看向正笑着的人,怒道:“笑什么!”

陈行远双手举起,缴械:“好好好,不笑。”

他苍白的面上总算有些血色,尽管是生气,眼波流转间几分责怪,显得格外有生机。

陈行远认真解释:“不是面首,本王没有养面首的喜好,他叫逸飞,是禹国太子的人,本王只是询问几句。”

禹国太子?

这又是谁?

慕容璋不解地看向她。

陈行远的思绪拉回了从前,目光似乎透过宫墙,看向了千里之外的地方,连呼吸也变得轻缓,像是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人。

半晌才悠悠开口:“禹国太子,池玉,两年前被北元太子岑煜辰逼迫,从城楼一跃而下,自此禹国再无翻盘的机会。”

又是池玉!

一个早已故去的名字,在两年后,也能成为他的威胁。

慕容璋不自觉地带了三分警惕:“那你是要做什么?”

陈行远的意识倏地回笼,双眼聚焦,微微偏头斜斜地看他:“上坟,两年来一次都没有看过他,在黄泉也会埋怨我的。”

慕容璋哑然,声音像是被谁切断,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

开玩笑一样说,怎么当时没把他接回后夏来,说不定王妃的位置也轮不到自己了?

或者说,应该的,作为好朋友,应该去看看他。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多事情都不在乎,他不怨恨,战败是国力太弱,被杀是技不如人,被她利用也是自己有价值。

可到现在他才明悟,他原来没那么大方通透,他只听见这个名字,心里就酸酸涩涩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不由得苦笑,与一个死人去争,该如何争的过。

又怎么好去争?

人已故去,也许他并没有那种心思呢?也许只是自己太小心眼了呢?

但那种模糊不清的暧昧的话语,实在让他难以平静。

慕容璋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找回声音:“什么时候?”

陈行远没发现他一系列细微的动作,唇角勾起:“原本说是谷雨后,如今谷雨已过,那便过几日吧。”

“哦。”慕容璋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突然回头看他:“你呢?什么时候回南越?”

慕容璋紧抿着嘴唇,闭口不言。

她也不强迫,只道:“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回去后,后夏会安排人与南越重新签订合约,本王会将每年贡品降低三分之一,也好缓解南越战败之苦。”

她的意思非常明确,明确的慕容璋哪怕不去想,也听出来了话外之音。

两人的合作,就此结束了。

他本以为要他来是为了牵制太后,使陈行远能够有空去解救兰因公主,没想到完全相反,她也许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已经想好怎么去利用他了。

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她的一枚棋子。

挛鞮烈说的对,她这样的人,就没有男女的感情,她只会利用,他从踏进那个破败小院开始,就已经想好怎么去利用他了。

她从来都不喜欢他。

哪怕是那样不顾生死去救他,也难保不会是为了下一次更危险的利用。

慕容璋有些想笑,但一声也笑不出来,甚至觉得扯动嘴角也有些费力。

见他不说话,陈行远还以为是不满意,蹙眉:“减少三分之一差不多了,二分之一有些难办,朝中上下不会同意。”

她有自己的国家要考量,不会为了他一个人,去全面取消南越的上贡,这太不现实了。

“哦。”他又哦了一声,声音仿佛是气息从喉间溢出,并非他本意似的。

看他不太高兴,陈行远也不多嘴,起身回屋,推开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又只剩慕容璋一个人了。

日头高悬,光照大地,他竟然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仿若置身冰窖,寒气阵阵。

他长长地叹气,似乎对于这个局面没什么办法。

“对了,忘了多谢你了,这几日应该会有好几个官员落马,本王不清楚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本王可以许你力所能及的事。”屋里突然传出一道声音。

他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突破口,攥紧了衣袖,半晌,喉结滚动,他高喊:“陈行远。”

“嗯?”声音慵慵懒懒,勾人心魄。

“我要同你一起去。”慕容璋坚定道。

“什么?”她似乎没有反应过来,问了一遍。

“我要去看看禹国太子,听了一些传闻,总也想要去看看他。”

屋里迟迟没有声音,也许是在思索,也许没听清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随风传来一句浅浅的:“好。”

“陈行远!”还没见到人,就听见有个高昂的女声。

陈羌歌从门外进来,看见他坐在台阶上,脚步顿住,人也一愣:“你干什么呢?”

慕容璋没有回答她,头只点了一下,示意她在屋里。

陈羌歌也不在意,绕过他,叫着“陈行远”就进去了。

他听见屋里愤怒的叫喊:“你要去看池玉怎么不跟我说?我也要去!”

不知道陈行远说了些什么,陈羌歌声音渐低:“我都多少年没见他了,作为好朋友,又是救命恩人,我应当去见见他的,要不是我听见了,你是不是就不让我去了?啊?”

又停顿了一小会,谁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不多时,陈羌歌心满意足地出来了,看他仍在这里坐着,皱眉:“快立夏了,你不晒吗?”

他摇头,起身拍了拍沾上尘土的衣摆,回了自己的侧殿。

陈羌歌皱着眉头看着他走了。

脑子不会晒坏了吧?

她脑海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连忙喊住慕容璋:“哎,你等等。”

慕容璋脚步一顿,推开门的手也放了下来,微微偏头,露出一个精致的下巴,眼睛隐在碎发下,看不出表情。

陈羌歌笑笑:“你是怎么从那间密室里逃出来的?”

自从陈行远回来告诉她之后,她就一直在想,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才能以一敌六,以少胜多,成为唯一站到最后的人。

怎么看也不像舞刀弄枪能舞的过那帮人的。

慕容璋沉默,像是回忆起了里面的黑暗和恐惧,很久才淡淡道:“我不告诉你。”

陈羌歌不死心:“那如果是她来问呢?”

慕容璋莞尔:“那我也不告诉她。”

晚上,陈羌歌高兴,召来几个人一起饮酒。

夜间的微风还带着些许凉意,吹在身上正好,觥筹交错,大家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反正一杯接一杯的喝。

慕容璋握着手里的杯子,悄悄抬眼看她。

她已有些醉意,又畅快地连着喝了好几杯,狭长的眼角也飞扬,宛如初见时的神采。

慕容璋酒量一般,堪堪饮下三四杯后,眼看有些迷糊,便不再饮了。

只剩醉了的陈羌歌在吹牛。

“我跟你说啊陈行远,我在匈奴可厉害了,我一个人能打八个!”

陈行远浅浅笑着:“厉害,厉害。”

陈羌歌站起身,食指摇摇晃晃:“我在边境碰上二哥了,二哥真笨,那么多年都认不出我。”

陈行远点头,觉得她说的很对:“对,二哥是个笨蛋。”

青萍吃着菜,听她们讲些有的没的。

陈羌歌打了个嗝,一脚踩上凳子,恨不得站到桌子上:“二哥他蠢死了,每次看我都那么冷淡,明明小时候我们最要好了。”

陈羌歌突然看向慕容璋:“娴雅跟我说,想招你做驸马,结果被某些人捷足先登了,你要做驸马不?我给你说亲。”

喝太多了,都忘了一些事。

慕容璋摇摇头,道:“不要。”

陈行远低低笑着:“现在还不行,现在他是王妃,让她可等着吧。”

陈行远的意思是,就快不是了。

慕容璋眼神暗了暗。

陈羌歌摆摆手,又换了话题:“我都那么久那么久没有见过池玉了,有,有好多年了。”

慕容璋竖起了耳朵。

陈羌歌明显低落:“唉,不说了,我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想想看,那时候我刚和亲到匈奴,他太苦了,可我也逃不出去,来解救他,他救了我,我却救不了他。”

两个人喝的酩酊大醉,青萍拖着陈羌歌去休息,陈羌歌还朝着她嘟囔什么。

剩下陈行远了。

陈行远虽然喝的没她多,却也醉了。

慕容璋扶着她,体温从接触的皮肤上传过来,温温热热的。

她一把揽过他的肩,靠在他肩头,两个人贴的很近,鼻息打在他脖颈上,他偏头看向她的脸,眼睫被风吹的颤颤巍巍,连呼吸也交缠,少年心猿意马,早就忘了远在草原时某个人的挑拨离间。

慕容璋脸上飞红,暗暗唾弃自己,握着她的手腕,起身将她扶到屋里去。

她尚有一丝意识,还能跟着走两步,走的歪歪斜斜,吓得慕容璋连忙搂住她的腰,扶正她的身子。

少年的余光扫了一眼她的腰,他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贴的这么近,尤其这个人还是陈行远,心跳如擂。

他把她放到床上,扶着她的头慢慢躺下去,舍不得马上走,看了许久,手指颤颤巍巍的,也只是攥了攥她的衣袖。

要不再留一会?

她的酒德为什么这么好?不是说总有男人醉了酒就会……

是不是需要主动?

要不宽了衣盖好被子再走吧。

他咬了咬下唇,像是纠结着什么,嘴唇嗫嚅,最终还是如平常一般低声道:“陈行远,臣帮你宽衣吧。”

他修长的手指刚解开她胸前的一根衣带,那醉酒的人突然睁开眼,一把将他推开,语气低沉不悦:“滚。”

他尚虚弱,被她一推就推到跌在地上。

震惊之余,还有些委屈,他失声道:“陈行远?”

陈行远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烦躁道:“听不见吗?滚开!”

慕容璋扭头就走了,转身的瞬间,眼泪就掉落在地上,随后破碎成几块。

他跑回房间,捂着双眼,暗自咒骂她是块木头。

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