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妈妈看了看绍桢的脸,斟酌着道:“沈太太年轻时,确实与四公子有几分相像。不过太太去世多年,奴婢也记不太清了,大致想来,四公子的眉眼和脸型最像沈太太,鼻子和嘴巴却不像。”
绍桢闻言心里一沉,她的眉眼和脸型像的是生母秦氏。
难道真如许氏大闹灵堂时说的那般,父亲将她生母视作那位沈伯娘的赝品?叔嫂暗通款曲,这可是大宅院里爆炸性的丑闻,为什么她在侯府生活了八年,却从未有所耳闻呢?
不是她故意窥探长辈的私事,而是以她对父亲的了解,他绝不是这种虚伪之人。
绍桢思忖着问:“我爹和沈太太,可是有什么渊源吗?”
黄妈妈闻言叹了口气,道:“其中内情,奴婢也知之不详,只知道当初沈太太是带着一纸婚约,从四川龙安跋山涉水进京,找到侯府投奔的。当时的老侯爷和太夫人都将沈太太当做未来的侯夫人教养。只是不知为何,后来侯爷却娶了现在的许夫人,而沈太太搬出侯府嫁给了我们旁支的铮老爷。”
绍桢一愣:“什么婚约?”
黄妈妈道:“听说是沈太太的父亲曾经救过老侯爷一命,老侯爷为报恩,便定下了这门儿女亲事。沈太太的父亲获罪,被贬到四川龙安做县丞,山长水远,两家人失去了音信。直到沈太太的父亲卒于任上,沈太太的母亲被小叔子逐出家门,沈太太的外祖秦家是由嗣子继承的,同沈太太的母亲并不亲厚,没有接纳他们孤儿寡母,沈太太丧母之后无路可去,便带着婚书进京投奔侯府了。”
“……秦家?”绍桢良久才反问,“沈太太的外族姓秦?”
黄妈妈点点头:“正是。当时秦家是龙安县的首富,但是人丁不旺,沈太太的母亲是当时秦老爷的独女。沈太太的父亲被贬到龙安之后,元配和四子一女都因为水土不服而接连去世,沈太太的父亲给妻儿守制六年,后娶了沈太太的母亲做填房,两人也只生了沈太太,并无别的儿女。”
绍桢渐渐有了个猜测,转头吩咐邓池:“你回趟青禾堂,去我书房里打开那只放在多宝阁后面的箱子,把里面放着的一张画带过来。”便是方才廖毅送来的遗物中的那幅。
邓池应声出去了。
黄妈妈若有所思。
绍桢心里有点发堵,过了会儿才开口:“听说沈太太守寡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是生了什么病?”
黄妈妈却摇摇头:“不是病逝。”
“那是何故?”
“是溺亡,”黄妈妈缓缓道,“铮老爷过世的两年后,沈太太的外祖秦家有长辈过世,秦家送信到京里,沈太太回四川奔丧,乘船从大运河到余杭时,天气不好,起了大浪,将船给打翻了,沈太太沉了江,尸骨无存,噩耗传回京里,她婆婆遭不住连番的打击,病了没几日就走了。”
尸骨无存。
绍桢琢磨着这个词,半天都没再说话,直到邓池取来画像,她立刻让黄妈妈辨认:“这是我娘,你看看和沈太太有几分相像?”
黄妈妈凑近了仔细看画像,看了没几眼,面露惊骇之色,道:“这,这应该就是沈太太,她眉心有一点红痣,我不会看错的,四公子,你……”
绍桢嘶了一声,捏了捏额头道:“沈太太为什么从准侯夫人变成了铮老爷的太太,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黄妈妈为难地摇头:“此事大约是侯府禁忌,沈太太自己也讳莫如深,奴婢无从知晓。”
绍桢只得另寻他法,转而问道:“黄妈妈是跟着沈太太从四川过来的吗?”
“奴婢是张家的家生子,从沈太太进府后便伺候她,沈太太嫁给铮老爷,奴婢作为陪房才跟了过去。”
“你可认得金妥娘?”
黄妈妈诧道:“她是沈太太在龙安娘家的丫鬟,还曾进府投奔过太太。但当时太太已经去世,太太的婆母还给了她十贯钱去外面谋生。”
绍桢暗叹一声,原来她从那个魔窟逃出来,冥冥之中还是受了沈太太,或者说娘的荫庇。
七岁之前的记忆所剩不多,秦氏在她脑海里的印象已经越来越模糊,可她越长大越觉得疑惑,母爱子抱,凭父亲对她的疼爱,应当是极喜爱她母亲的,可为什么一直不给个名分呢?就算是个妾室,也比外室来得正当。
原来如此,原来是叔嫂相通,一个是旁支兄弟的遗孀,一个则是袭爵的宗主,这段关系怎么可能光明正大昭告世人,一旦被揭发,父亲自然没什么事,她娘却会丧命。
当下真是什么滋味都有,绍桢将那二十两银子给了黄妈妈,又添了一倍赏钱,道:“黄妈妈拿去花用吧,一点心意。”
黄妈妈道谢,退了出去。
……
天亮破晓,今日出殡,恭毅侯府铭旌高摆,一路彩棚高搭,皆是各家路祭,送殡的官客乘轿随行,大小车辆不下百余十乘。
走不多时,却见前方一座工细绝伦的祭棚,棚布上有花木鸟兽,走脊大鹏,远看像一只螭头,还有照墙、辕门、钟鼓楼,高插云霄。
祭棚前禁卫、官员拥护,声势浩大,中间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红伞金辂,是东宫仪仗。
开路的传事人看见,立刻回转报信。
送殡队伍即刻停下,二老爷坐在马上,询问地看了眼灵柩前摔丧驾灵的绍桢。
绍桢垂着眼,轻声道:“我是小辈,二叔三叔先行拜见吧。”
她不想见太子。
岑凤清同她无冤无仇,为何将她强行掳走?打死她也不信,这事和太子无关。
但细细想来,也令人发笑。岑凤清若是将她的秘密如实呈给太子,她不信太子会无动于衷,还任由岑凤清玷污她。
他这是被岑凤清给摆了一道,还蒙在鼓里呢。
二老爷没有多说,和三老爷一同迎至东宫金辂前,下马跪地行礼。
红罗销金伞张开,太子没有露面,玉石一般的朗朗声音从帷幕后传来:“前几日事忙,不及亲自探丧上祭,今日奉父皇旨意,来送张公一程。”借着便命詹事官主祭代奠,张家兄弟再来谢恩。
二老爷主动道:“桢哥就在之后,殿下可要传他说话?”
太子轻轻一笑:“不必,孤见他的时日比你们还多,不耽误吉时了。众位先行。”
兄弟二人不敢多话,送殡队伍掩乐停音,滔滔过完东宫仪仗而去。
太子高坐在帷幕之后,望着灵柩前一步一叩首、身穿重孝的人,长久无言。
陈斐顺着看过去,轻声道:“殿下怎么不见张伴读?”专程出来一趟,不就是为这个人吗?
太子想起那只被绍桢弃如敝履的凤冠,送进宫呈到他面前时已被踩得不成样子。
不谙世事的小东西,一朝失怙,前有豺狼后有虎,他亲自过来,给足了机会,他还不肯主动来求和。待跌落云端,踩进泥潭里,自会哭着来求。
太子闭了闭眼,轻声道:“回宫。张家如有异动,一应及时报上。”
……
送殡完回府,绍桢准备收拾几样行李,轻车简从前往宣府,谁料竟被几个眼生的护院拦在了青禾堂外。
月洞门外一片狼藉,她常穿的衣物、常看的书册,常用的笔砚,七零八碎地被丢在地上,几个护院则神色傲慢地睨着她,冷冷道:“四少爷,大夫人有令,你不悌手足,不孝嫡母,败坏侯府家风,侯府容不得你,带着你的这些东西,自寻出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