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威风

绍桢尚未娶亲,不算成丁,丧事自有二老爷、三老爷和皇上派来的礼部官员操持,她只需要在二老爷叫她的时候,适时出去见客,其余时间都跪在灵堂守孝举哀。

二堂兄张绍栩从小就是个药罐子,守孝这种体力活,他自然是免除在外的,三堂兄张绍楣和绍桢并不熟悉,张绍槿则彻底和她形同陌路,绍桢沉默地跪在灵堂中,愧疚和悔恨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灵堂外隐约响起一声唱礼。

“……国公世子致奠。”

紧接着,从灵堂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绍桢还以为是赵弘鄞,下意识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穿着一身墨青色素缎直裰的叶雍淳。

他神情沉肃,迈过门槛大步走进来,不等绍桢反应,他半跪下来将她紧紧圈进了怀里。

“你还活着,我真高兴……”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语气有不容错辨的沉沉欢欣,接着便放开了她,像寻常来吊唁的宾客那样对她道,“节哀顺变。”

绍桢都被他弄糊涂了,但是她礼貌地回答:“多谢叶世子。”

叶雍淳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不知你可否方便?”

绍桢心下不解,但见他一脸肃然,迟疑片刻便答应了,请他去耳房。

等两人都进房,叶雍淳亲自关好门,开门见山地问:“我留意过了,你失踪太久,当初徐州卫的空缺已经另换了人上任。如今你是何打算?”

绍桢面露疑惑。他问这个干什么?

叶雍淳见她如此,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先尊薨逝,你纵然难过,但也不可沉溺其中。我对贵府的家事略有耳闻,你和许夫人不睦,如今先尊西去,你失了倚仗,宁远侯府必然会打你的算盘。眼下最重要之事,是爵位。先尊生前并未正式确定世子。”

绍桢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想劝她振作精神提前防备许家,力争将爵位拿到手。

这番话若让外人听见,还以为他们是友情甚笃的知交呢。

绍桢不知道他为何换了作风,但她诚恳道谢:“……多谢你提醒,我也可以告诉你,张绍槿才是先父唯一嫡子,爵位是他的,我并无谋取之心。待先父丧事结束,我便回扬州定居。”

叶雍淳皱起眉,像是在怀疑她伤心过度,把脑子都伤心坏了,但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刻薄地嘲讽她,而是道:“别说傻话了,没有爵位,你会被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把胆子放大点,我会帮你的。家妹册了太子妃,荫及家族,我原本要弱冠之后再入仕,如今提前了,已是京卫指挥佥事。你来京卫如何?我可以庇护你。”

绍桢自然不答应。父亲去世,祖母自有二叔和三叔尽孝道,京城对她已经没有吸引力了,扬州才是她的故乡,她会回扬州。

叶雍淳很不理解,一脸的怒其不争:“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的处境?先尊战死才将鞑靼打回了关外,但是他的宣府总兵之位空出来了,你可知是谁接任?是你嫡母的外姓兄长董律元。他被先尊压制,常年不得出头,窝在副总兵的位置上窝了十几年,如今一朝翻身,你那个视你为眼中钉的嫡长姐又进宫做了淑妃,许家扬眉吐气了,不会放过你的。你就算躲到扬州去,他们想收拾你也易如反掌。”

许家如今的太夫人董氏育有二子一女,长子便是宁远侯许彦炳,长女是绍桢的嫡母许夫人,次子被董太夫人过继给娘家兄长,便是董律元,虽然过继了出去,但是董家门庭没落,董律元弱冠之后便由许家扶持入了仕途,归根结底还是许氏子弟。

绍桢沉默着没有回答,外面却响起二老爷的声音。

“绍槿,快出来请个安——咦,绍桢呢?”

她连忙和叶雍淳道了句失陪,走出耳房:“二叔,我在这儿。”

二老爷招呼着她去外头:“走走走,你们舅舅过来了,你也去见见。”

绍桢听他这语气还以为是二夫人的娘家兄弟,出了灵堂一看,丧棚中站满了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壮年男人,穿着深衣,额宽颐丰,鹰钩鼻,眼神中带着几分凶狠。正是宁远侯许彦炳。

绍桢站在人群外,远远地见礼:“许侯爷。”

众人不由得一静,许彦炳眼皮都不抬,淡淡道:“怎么,我还不值当你叫一声舅舅?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绍桢声音不高不低:“上回见许侯爷,似乎还是八年前。许侯爷甚少来我侯府,先父也很少提及,不怪绍桢记不住还有您这个舅舅了。”

那回许彦炳是上门问罪的,责问张世钦何时将他妹妹放出来,被张世钦强硬顶了回去。许彦炳无功而返,自此再没踏过张家的大门,直到今日。

猜都能猜到他这回来吊唁的心思了,不就是为许夫人出头吗?她没了父亲庇护,横竖都是她吃亏,还怕这一时的刁难?不如随着心意行事,也好爽快这一时了!

许彦炳不愧是许良谟的亲爹,这父子俩看起人来,那眼神都像毒蛇,他看着绍桢缓缓道:“你说得好,我这几年确实不常走亲家,日后倒要听你的话,勤来侯府了。”

张世钦的旧部、左军都督府的洪大人忽然朗声道:“行了老许!你跟个半大孩子计较些什么,亏你还是舅舅。张大人尸骨未寒,你就在他灵堂欺负起人家儿子了,像什么样子!你是不是来吊唁的?快进去给张大人上三炷香。”是说笑的口吻,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警告之意。

许彦炳的官位只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他敢上门耍威风的底气在于他那个刚做了宣府总兵的二弟,在洪大人面前自然要给几分面子,便哼笑着朝灵堂走来,经过张绍桢身边时却站住了脚。

他看着大门垂挂的白色经幡轻轻一笑:“我是你嫡母的兄长,你既不认我,哪里算是张世钦的儿子?又怎么好一直占着槿哥的位置?”

洪大人朝着绍桢使眼色,绍桢平静道:“许侯爷教训得是,那就让槿哥跪在前头,代我摔盆、起灵、迎宾客吧。”

二老爷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舅爷别跟他一般见识。”

许彦炳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径直进了灵堂。

洪大人也走了过来,看着绍桢挺直的身板,稍稍叹气,轻声道:“孩子,变天了。”

张绍桢朝他抱拳行礼:“多谢伯父解围。”

洪大人摇摇头:“这算什么,张大人殁了,你……唉。”

绍桢心里终于涌上一丝孤苦之意。

……

寒檀院里,许彦炳的妻子兼表妹董夫人正在和吴太夫人说话:“……侯爷这一走,府里都没章法了。方才瞧外面的宴席,那吕家太夫人是不喝瓜片的,偏她桌上沏着瓜片,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还是要正经的当家主母操持。”

吴太夫人垂着眼没说话。

董夫人柔声道:“我娘家嗣兄刚刚升任宣府总兵,不好过来致奠,却送了信回来,说嫁进张家的姑奶奶腿脚不好,特地捎了关外的皮子,给她做护膝保暖,让我当嫂子的亲手送到她手里。亲家老祖宗,关了这么多年,该放出来了吧?你们家绍楣还是要回宣府当差的,总归是自家子侄,我嗣兄也不会亏待了他。”

过了许久,吴太夫人才吩咐陪房程妈妈:“去开家庙,请大夫人出来,也让她见见侯爷最后一面。”

……

家庙也是白漫漫一片,里头则暗昏昏的,门窗紧闭,又不掌灯,光线透不进来,看着渗人。

程妈妈继续往里走,是一间小小的佛堂,总算点了烛火。幽黄的火光下,一个穿着热孝的妇人跪在菩萨金身前念经,半边脸都陷在阴影里。

程妈妈道:“给大夫人请安。您可以出去了。”